/維吉尼亞.吳爾芙 著/枚綠金 譯
克里斯提娜.羅賽蒂肖像畫,由她的哥哥畫家但丁.羅賽蒂繪製。(取自維基百科) |
維吉尼亞.吳爾芙照片。(取自維基百科) |
1930年12月5日,克里斯提娜.羅賽蒂將慶祝她的百歲生日。應該說,我們將慶祝她的百歲冥誕。這會使得她很介意,因為她算是一個非常害羞的人。由於後世讀者必然會討論她,她想必極為不舒服。即使如此,這還是免不了的。百歲冥誕紀念就明擺在眼前,我們鐵定要討論她。我們讀她的生活史;我們讀她的書信;端詳她的畫像;猜測她有什麼疾病─倒是有不少。開開關關,看她書桌抽屜有哪些東西─大部分已經空了。我們還是從傳記開始好了。有什麼比生活傳記更讓她的讀者覺得有趣的呢?大家都曉得,閱讀傳記的趣味,令人著迷。不可抗拒。當讀者一打開三達斯小姐細心撰寫的《克里斯提娜.羅賽蒂傳》(Life of Christina Rossetti, Sandars, Hutchenson出版),逃不掉的幻象─很難有人打破得了的預期景象,馬上籠罩下來。彷彿過去就展開在我們眼前,書裏的過去,還有生活其中的人,好像就奇蹟般的鎖在一個魔術箱子裏。我們只需追看,就這麼一聽,這麼一注意看,裡面的人─比實際大小更小的人,就會開始動作,開始說話。只要他們一動,我們就開始幫他們分別安排。而他們完全不知情。他們會以為他們還活著,可以自由活動。只要他們一說話,我們紛紛猜測各種意思。他們沒有察覺到這麼多可能的涵義。因為當他們在世時,以為心裏想什麼,直接說出來就可以。只不過,當我們談的是傳記,一切都不同了。呈現在眼前的是1830年的英國波特蘭區哈剌姆街。羅賽蒂一家人屬於義大利移民家庭,其中有父母,還有四個小孩。這條街過時老舊,也不熱鬧。他們的房子看起來是帶有窮酸樣。不過,窮,一點也沒關係。他們是外國人、移民家庭。羅賽蒂一家人不在意成規、禮俗、一般英國中產階級在乎的那一套。他們自己過自己的。按照自己喜歡的穿著品味來打扮。招待同樣來自義大利、離鄉背井的人:包括拉手風琴的街頭藝人,還有不得志的、窮困潦倒的愛國鄉人。平常就靠教書、寫作,還有各樣的兼差收入,湊合著過日子。倒是克里斯提娜跟家中成員保持一些距離。很顯然,她比較文靜,是個觀察型的孩子。自己有一番見解,及自己的生活方式─她想成為作家。於是她更加欽佩兄長的能力比她強。接下來我們就會看到,她有幾個朋友。從她和朋友的相處,推測出她的幾個性格特徵。她討厭宴會,不過還是按時打扮了。她喜歡哥哥的朋友們,喜歡一些年輕人自己的聚會。其中的藝術家、詩人想要改變世界。即使她非常文靜,這些人還是討她歡心。有時她也會突發奇想、古靈精怪一番─尤其是喜歡作弄或嘲笑嚴肅而自以為是的人。雖然她想成為詩人,卻一點也沒有虛榮心。不像一些年輕詩人特別強調詩人美名。她的詩在腦中本來就已寫好,自然成形。她並不擔心讀者會怎麼說。因為她知道她的作品本來就好。她很容易敬佩別人。例如敬佩母親和姐姐瑪麗亞。敬佩她極為安靜的母親:明智、單純樸素、信實。敬佩對詩、畫沒興趣的姐姐:在日常生活上充滿堅韌生命力,行動力。又例如瑪麗亞一向拒絕參觀大英博物館的埃及木乃伊陳列室。她說到了復活日那天,如果忽然間其中一些木乃伊活過來,轉變成復活的樣子,進入永生,那景象未免太突兀,參觀者會嚇一跳。姐姐的想法倒沒有嚇壞她。這一番揣想,在她聽來反而值得敬佩。我們後世的人,就在金魚缸一樣的魔術箱外,我們可能會大笑。可是克里斯提娜是在金魚缸裡的人,她在裏面感受所有的熱度、水流。她認為姐姐的想法,值得她最高度的敬意。的確,如果我們仔細的觀察了解,可以看出克里斯提娜深暗、堅定,像果核般成型的信仰。
這是她的宗教信仰,不容置疑。年紀很小的時候開始,克里斯提娜和神的關係就是非常有力的靈魂關係。她六十四年的生命看起來像是生活在以下三個區塊:哈剌姆街;恩思雷花園;托仁騰廣場。實際上説來,其中有非常特殊的部分,那是精神方面。她的精神往神的方向追尋、掙扎。在她而言,這是一個暗不可見的、嚴厲的神。這個神的律令是:世俗的享樂使祂厭惡。劇場使祂厭惡、歌劇院使祂厭惡、赤身露體使祂厭惡。她的朋友湯普森小姐畫了一些赤身露體的人,又向她解釋說,那些都是精靈、仙子。她知道這是一種說詞,看穿了這種裝模作樣的虛偽和欺騙。她的生活重心、中心的光線,就從這個看不見的神來──那當中是一個衝突強烈、痛苦的結。她的信仰規範她生活中的小細節。根據規範,不可下棋,可以玩「惠斯特」、「克里比及」兩種紙牌遊戲。信仰也在生命重大抉擇當中扮演最重要的角色。
詹姆斯.柯里森是一個年輕畫家。她愛柯里森。柯里森也愛她。雖然彼此相愛,由於對方是羅馬天主教徒,克里斯提娜.羅賽蒂拒絕他的追求。柯里森迫於情勢,應她要求而改信英國國教。於是她答應和他交往。只不過,柯里森的心意搖擺不定,他是一個善變的男人。幾經猶豫,他還是改變心意,改信回原來的羅馬天主教。這件事使得羅賽蒂心碎,生活中留下陰影。她取消了婚約。經過了十多年,出現了根基較為穩固的幸福的可能。查爾斯.凱禮向她求婚。可惜這個男人是當時常見的無神論者。他的思想抽象、博學,他將聖經翻譯成美國原住民之一族的伊瓜羅語。他曾在宴會聊天中,問在場那些高教育程度的時髦仕女們,是否對墨西哥灣洋流知識感興趣。他送給克里斯提娜一個泡在酒精裏的海洋生物「鱗沙蠶」。克里斯提娜對他保持距離。雖說無可否認地無比深愛他,她不可能成為無神論者的妻子。克里斯提娜喜歡「毛茸小動物」,像是澳洲袋熊、蟾蜍、土撥鼠。她稱呼查爾斯.凱禮為「我最盲目的禿鷹,特別的無眼鼴鼠」。對她而言,鼴鼠、袋熊、禿鷹、凱禮先生,並不能上天堂。讀者可以接著搜尋、聽故事繼續,沒完沒了。金魚缸裏的過去,永遠是那麼的新奇、有趣、古怪。就在我們好奇,這麼非比尋常的故事將怎麼連接下去的同時,主角進來打斷了這一切。就好像魚缸裏的一條魚,完全不知道我們一直在觀察它。它在缸裏的海藻之間進進出出,又在假山石頭旁繞來繞去,突然間用力撞魚缸的玻璃,撞壞了,魚缸破了。這一切發生在一個下午茶茶會。克里斯提娜參加了一個忒博夫人辦的宴會。當時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沒有人知道。可能非常像茶會輕鬆閒聊、瑣碎的談話,談到了詩。不管怎麼樣,忽然間,有一個個子不高、穿著一身黑色衣服的人從椅子上站起來,走到宴客廳的正中央,鄭重其事地說:「我是克里斯提娜.羅賽蒂。」說完了又回到她的椅子坐著。就這樣,魚缸玻璃打破了。沒錯!「我是詩人。你們後世讀者假裝為我慶祝百歲冥誕,跟忒博夫人茶會裏的無聊人們比較起來,沒有好到哪裡去。你們都翻找一些無足輕重的瑣事,開開關關我書桌抽屜,嘲笑提到木乃伊的我姐姐瑪麗亞,嘲笑一些關於我的男友的事。我只在意以下這件事:注意看這本綠色的書!它是我的作品集。價格為四先令六便士。讀內容吧!」之後她又坐回椅子上。這些詩人是多麼沒得商量、寬鬆不得!他們說詩和生活無關。木乃伊和袋熊,哈剌姆街和出租公共馬車,詹姆斯.柯里森和查爾斯.凱禮,鱗沙蠶和忒博夫人,托仁騰廣場和恩思雷花園,甚至宗教信仰的差異,都無關緊要。那些都是不相干的、多餘、浮淺瑣碎、不真實的。詩才是最重要的。
能引發她興趣的唯一問題可能是詩好或不好。但是這個問題—我們不妨直接了當地說—是最困難的問題。因為打從世界之初,人類提到詩的相關議論中,有價值的評述不多。當代人對當代詩的評價幾乎一直都是錯的。例如,克里斯提娜.羅賽蒂作品集裏的大部分作品都被編輯們退過稿。持續很多年,克里斯提娜每年從詩的稿費得到的收入只有十英鎊。相對於此,當時克里斯提娜曾以譏嘲的語氣指出:(小說家/詩人)珍.英格羅的作品重印了八版。
沒錯,她的同時代人當中確有一兩位詩人,一兩個批評家的評價值得參考。只不過,各有各的著眼點,所產生的評語異趣橫生。例如史雲朋讀過她的作品,宣告:「我堅信,古往今來的詩歌,沒有比她的作品更富恩典榮光的了!」他又評論〈新年禮讚〉是絕佳頌讚:「似被聖靈的火觸動,有如沐浴於和煦的陽光,和弦、節奏都應和著海洋的起伏,非豎琴和風琴所能比擬。廣袤應和了天堂潮聲的祥和、洪亮。」
另一方面,聖茲博里教授以其博學多聞,詳讀長詩〈小妖魔市〉,指出詩體淵源:「主要長詩的韻腳,是去除打油詩風的詩人史科爾騰詩體。加上史賓塞追隨者進一步開創的諸多作詩法,優勢運用到喬叟一派嚴格乏味韻體當中。這一點也可以從以下傾向看到:參差長短句式,在十七世紀末十八世紀初品達體(譯註:以古希臘詩人品達Pindar為師)時有所見。在她之前詩人塞耶斯的無韻詩,之後的當代詩人阿諾德都可見。」
此外,華特.若雷爵士稱讚她的詩歌成就:
我認為她是當今最好的詩人。最大的問題則是,對於真正純的詩,你無話可說。就像純水,有什麼成分?你無從說起。而可以作為演講、授課內容來說明的詩,就像摻雜其他成分、摻了甲醇、或沙子的水,那種詩可以構成最精彩的演講。克里斯提娜的作品,讓我最想做的事,不是演講、授課,而是哭。
由此看來,至少有三個評論種類:應和海洋起伏韻律一派。參差句式一派。不評論、光是感動而哭一派。普通人難免困惑,不可能同時跟隨三個派別。或許還是自己讀自己的,讓心靈直接面對詩。個人所得到的閱讀結果很不同,卻值得記下這些不完整的片段。有可能就如以下的表白:噢!克里斯提娜.羅賽蒂!我謙虛地承認,妳的詩,有一些我能倒背如流,卻從來沒有從頭到尾看完妳所有的作品。沒有追隨妳的成長過程,心靈、創作的發展。我認為妳沒有很大的轉變。妳是直覺型、天生的詩人。妳總是從同一個角度看世俗界。不管年歲增長、或是與人交往、與書中世界交流,都沒有使妳的心神動搖。妳小心避開了會影響妳信仰的書籍。也避開會干擾妳直覺的那些人。或許這真是饒富智慧的做法。妳的直覺精準,能立即連接事物,力度又是那麼集中。寫出詩來彷若唱出心中樂調那麼自然─就像是莫札特的音樂,或是葛路可的音樂。雖然勻稱和諧,妳創作的詩,卻是複雜的歌。妳一彈起妳的豎琴,眾弦發出聲音。像所有天生直覺特別好的人,妳對這世上視覺可見的美,感受特別敏銳獨到。妳的詩充滿了金色的沙粒,以及不同層次清亮、深淺互異,「香氣宜人的天竺葵」。自然界長著絨質冠頂的燈芯草,各種鬣蜥金屬般奇特的鱗甲,都使妳目不轉睛─的確,妳的官能感受力強而深入,屬於拉菲爾時期以前的藝術能量。這必然使信奉英國國教的克里斯提娜大為驚嘆。也正是她的虔誠,妳的靈感源源不絕,泉源從來不變,悲傷也相同。超強的信仰構成的壓力,圍攏擠壓較短的詩歌群。這些短詩因此而堅固無比。可以想見,悲傷也一樣──妳的上帝,祂手下毫不留情,妳在天堂的冠冕也是由荊棘編成。每當妳把目光盡情投注於美的事物,妳的心智也隨即告訴妳,美是虛榮、浮華,美很快消失。死亡、遺忘、安息像潮水般湧動暗黑的波濤,環繞妳的詩歌。但是也聽得見一些不協調的、咯勒咯勒笑聲。聽見動物腳步噗忒噗忒走動聲。烏鴉咕嚕嘎剌聲。還有笨拙唐突的毛茸動物低嚎、嗅試一番。只因妳並非全然聖人一個。妳玩笑作弄人,調侃譏諷人。與詐欺者為敵,與虛張聲勢者為敵。謙遜如妳,始終絕然地確知自己稟賦,堅信自己靈視的異象。有果決的手剪裁詩行,靈敏的耳測度音律。沒有軟弱鬆弛懶散不相干的枝節拖累。一言以蔽之,妳是藝術家。即使在無所事事時,閑暇自娛時,總是為不時降臨的聖靈保持開放的心智。那熾熱的聖靈幫妳的詩行融合一氣,成為堅不可摧的緊密聯繫。
「只要給我盛載沉睡以至死亡的罌粟花
以及常春藤糾繞的毒與窒息
還有向月而開的月見草花」
一切事物的構成如此奇特,而詩的奇蹟又是如此驚人。確實如此。即使艾柏特親王紀念碑已經化為塵土與金屬碎片,妳在家屋後方的小房間寫下的一些詩,依然維持勻稱的完美和諧。很久以後的子孫後代還會唱著:
「在我死後,至愛,」
或是:
「我心親像歌鳴鳥,」
也許托仁騰廣場會成為一堆珊瑚礁,魚兒游進游出,就在以前妳的睡房窗邊;也許人行道會回到原來一片森林的狀態,袋熊和蜜獾漫步其中,在掩覆欄杆的新芽舊蔓間踩著輕怯的步伐。想到這些,又回到妳傳記的內容。若是當時妳參加忒博夫人辦的宴會那一次我在場,可以確定的是,我的舉動勢必早一步已出現差池─出於由衷敬佩之情,或將摔壞拆信刀、打破瓷杯之類─當這位個子不高、身著黑衣的年長女士起身走到宴客廳正中央,說:「我是克里斯提娜.羅賽蒂。」
選自吳爾芙著作《一般讀者II.》
Virginia Woolf: "I am Christina
Rossetti" in The Second Common Reader
《一般讀者II.》書影,取自網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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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妖魔市》實體照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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