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乾淨明亮的海明威
◎黃崇凱(《比冥王星更遠的地方》,《壞掉的人》)
據說馬奎斯曾在巴黎街頭偶遇海明威。當時他的職業是記者,只出過一本小說。年輕的馬奎斯一下子不曉得該怎麼辦,是該發揮記者本能追上去來個即興採訪?還是只要以讀者身分向他表達滿滿的欽佩之情就好?這樣的抉擇發生在兩個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身上,特別有戲劇張力,噁心一點說,甚至會覺得那是世界文學傳承的巨大時刻。
為什麼呢?因為馬奎斯認為小說家讀小說跟一般讀者不同——他們讀小說是為了拆解小說,是要搞懂小說怎麼做出來、那些縫線又是怎麼縫合的。而海明威就是他心中的「老師」,是那種可以把小說全部解體,一一檢視所有零件組具跟結構再重組回去的小說家。順著馬奎斯的話來說,〈一個乾淨明亮的地方〉就是好看又好拆的絕佳範例。
故事架構極其簡單,符合所有海明威短篇小說的特色:人少、話多、後座力強。小說是兩個一老一少的咖啡店服務生在等著最後一個老顧客離開,顧客終於走了,年輕有家室的服務生興沖沖要收拾完畢趕回家,另個年長服務生則是在關店之後,踱到另一家酒館喝酒再回家。小說就寫這些,沒有太多文字拿來描述場景,也沒花什麼力氣讓人物想東想西,他們就是行動、說一些看起來沒營養的廢話,然後在我們猜想小說想傳達什麼時,小說就結束了。可是明明有什麼非常濃厚的情緒被留在心裡,催促著我們細細思索那種情緒是怎麼來的:
「你有青春、自信,還有工作。」年長的服務生說:「你什麼都有。」
「那你又缺了什麼?」
「除了工作,我什麼都沒有。」
當年長服務生說或許有什麼人還需要這間咖啡店,年輕服務生反駁:
「老兄,還有整晚營業的酒館啊。」
「你不懂。這是一間乾淨舒適的咖啡店。照明充足,光線良好,而且,喏,還有樹葉的影子。」
於是你會明白,年長服務生其實就是需要這間咖啡店的人,因為在這裡,他可以不用去面對自己欠缺的部分,只要關了店,他就是個什麼也不是的老頭,就只有無邊黑暗卻又失眠的漫漫長夜持續提醒著那些他所沒有的、那些有過卻又失去的。只要我們想起這種若有欠缺的感受,我們就更加渴求一個乾淨明亮的地方,而或許有什麼人可以懂了自己。海明威每每以最具體的表象,寫出最難說清楚的內在感受。這就是為什麼沒有一絲贅肉,總是要求線條美妙肌理分明的海明威牌短篇小說,可以像把精準的來福槍,一槍打中讀者靶心。
那麼,當年遇到海明威的馬奎斯最後怎麼做?——他決定捨棄兩種念頭,乾脆隔著馬路對海明威大聲喊出:「大師!」,海明威轉過來,高舉著手,回喊:「再見,朋友!」
多麼美好的偶遇。
最好的朋友X最強的對手
頂尖對決,同步上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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