誤點的紙飛機打開之後長這樣。 |
沒有被承認的立法者◎鯨向海
秋天了,場域滑行,疆界浮動,林達陽的詩呼之欲出。
他的詩乍看之下,直接讓人聯想到山水詩或田園詩之類以描寫自然景色為主的流派。但這些景物底下卻並非空洞的純粹優美而已,他以高海拔的詩藝,召來奇幻大雨,將寫實與象徵一併沖刷於內心的湖海之中,保育著特殊的魚龍藻荇,隱藏了情緒的湍流。此種風格似乎在以往的前輩中比較容易見到,與他同輩的世代很少人可以寫這樣的詩。
艾略特曾說:「濟慈的頌詩裡含有一些和夜鶯無關的感覺,但是由於夜鶯的動人的名稱,也由於它的美名,夜鶯卻把那些感覺集合在一起了。」這也是林達陽的詩風,一種合縱連橫的技法,把所有抽象的思維與敏銳的知覺重組成一種諧和靈動的氛圍,你並不確切知道那是夜鶯,但你已經感受到夜鶯般的愉悅。
詩之美很難不想起楊牧,如同有趣的風格總令人想起夏宇。不知道可不可以這樣說,如果詩風格也有一條光譜的話,楊牧是「美傾向」那頭的代表(之一),夏宇是「有趣傾向」這頭的代表(之一)。所以林達陽顯然比較接近楊牧那邊(雖然他也偏愛羅智成)。
我沒有跟林達陽確認過這些想法。他一向是不聲張的那種詩人,總是衣襬低晃,「觸著門框,卻沒有發出聲響」,很謙虛地表示寫作沒甚麼大志向,如果哪天有比寫作更快樂的事情,或許他就不寫了(有時我覺得他也太謙虛了,反而顯得莫測,令人無以碰觸他「草本植物一般的秘密」)。然而屢獲大獎的經歷,卻難掩他寫詩的神技。
他沒那麼喜歡使用口語,他的基底仍是精準的意象,並極為講究用節奏來安神。喜歡美好聲響的詩人會覺得親近他的詩,而形式鬆散的詩人,則會佩服他善於以句子和句子勾連出的綿密氣氛來掌控布局的企圖,一種純粹的口語張力比較難以達至的美感。他很少把詩寫到身首異處,他對音樂的細緻敏感,使得那些詩意都有枝可棲;「一個善良的吹笛者,那就是我想成為的人。」難怪他自己這樣表示,他應也贊同愛倫坡說:「詩是美的韻律的創造。」至於「善良」云云,或許他只想使人們感動卻不想使人們被他魅惑。
似乎又不僅止於此。
林達陽的詩學無疑是神祕崇美的,他本人則是高大英俊卻靦腆有禮的,據說他在排球場上訓練學弟妹是頗為認真嚴謹的,但他在網路上的形象卻十分慧黠逗趣:
「你們高雄什麼地方最好玩啊?」
「很多啊!西子灣,旗津,光榮碼頭真愛碼頭,駁二藝術特區,瑞豐夜市,高美館科工館,百貨公司的話我喜歡夢時代啦,還有機場咖啡……」
「我說『最』好玩嘛,你覺得哪裡最好玩?」
「呃,應該是高雄女中吧……」
這樣隨意在臉書上展示,使得大家忍不住紛紛起鬨按讚的幽默日常對話俯拾皆是,就算在他的小品書信集《慢情書》裡,也是被唯美防護得很好,無法窺見的;然而不管寫情書還是寫笑話,兩者卻一致地展現了對於女生的深情,以及南方男兒的本色。我曾想模仿林達陽在臉書或網路留言版搞笑藝人般的口氣寫序,不過就像他告訴我的,他的詩似乎跟這種氣息不能融洽。(這讓我想起楊佳嫻,在私底下同樣詼諧,文學作品卻總忍不住端莊。)不過搞不好有日林達陽可以在美的基底之上發展出有趣的詩學,或者替那些網路上的KUSO,找出一套可以自圓其說的美學,那麼想必他的風格又將有所變化。
或許低調但還是希望被辨識出來,林達陽也遐想:「如果大雨沖刷讓我顯露出一種 / 終被分辨出來的口音……」。面對現實,他未嘗不是忿忿不平地傾力衝撞,乃至前額凹陷,有所失落的。用詩的形式所「虛構的海」,「將憤怒的籽裹入虛構的果實」,也可以引起網路上那種隨興一則留言就斬獲的嘉年華般之點閱共鳴嗎?
林達陽的詩隱隱和現實呈現一種哲思辯證的關係,那與「幼時陰影」以及「馴化成人」之間的衝突不知是否有關?雪萊說:「詩人是沒有被承認的立法者。」而林達陽剛好是學法律出身的,亦有喜歡在詩前援引經典的傾向,也許就是一種沒有被承認的什麼,使詩人焦慮起來?你有時不免感到他在抱怨:「惡夢之所以令人精神耗弱,在於情節雖然是假的,但令人害怕的部分,卻都是真的。」(譬如〈失去〉或〈花季〉等詩)又覺得他是訴苦:「時間是最混的老師,多年以來他只反覆教我同一件事:那就是『事情不是你想的那個樣子。』」(例如〈靠近〉,〈聽說〉,〈赴宴〉等詩)又及:「人生在世,難免有身不由己的時候。」(例如〈靜坐〉)雖然其態度優雅,頗有點詩中貴族的矜持,他在臉書上也坦承:「生活中最難的功課,莫過於認賠殺出。」(譬如〈底牌〉)。
回顧第一本詩集《虛構的海》:「愛之疫病像一只生鏽的針終於高速地 / 穿刺過雕花琉璃」(病者)。「清明有雨,大眠之地生出鮮豔菌霉 / 等待著電雷刺穿雲的肌理」(清明)。「瞬間彷彿整片大闊葉林都凝神 / 在此,穿刺出洞悉的松針」(山寺)。「草芽寂寞地從林樹的庇蔭下抽出 / 必須刺穿疼痛的落櫻花瓣,才得以 / 呼應新葉的氣息」(山櫻)……詩集裡面充滿了「刺穿」與「穿刺」,但其實他使用「穿越」這個動詞的頻率似乎還更高……我們便知道林達陽詩中屢屢有一種突破的意念。這或者也是羅智成為他所寫的序中說的:「那通常表現在我們對完美溝通的期待,並帶著某種『總結出一個有意義的意義』的迫切感」;或者另一種更簡單明瞭的說法:「達陽還沒有得到應有的關注與欣賞。」這第二本詩集裡,獲得大獎首獎的作品,詩題依然是要〈穿過霧一樣的黃昏〉,他也繼續在(赴宴)等詩的開頭「穿越群聚的居宅和人群,穿越言語 / 穿越配樂與目光,穿越想像……」
「最好的樂器也曾穿過風雨的洗劫」,音樂是他的信仰,他的詩就是最好的樂器,諸多「雨」「水」的相關意象,彷彿是他以所有的疑雲慢慢凝結而成的他想像的神之形貌,既鬆動人間寺宇的磚瓦,同時哀傷敲打千萬個木魚,也以神秘的漩渦鑽探夢的橋墩,或發出聲音切開甜美果實、鬆開緊繃的拳頭……。他寫著「你仍在落地窗旁坐著等待滴落的 / 雨水點選,點選你和你的 / 位置如一種寂寞的應許,的遊戲 / 成為神的器皿……」他馴服他的詩為神降落時發出樂音之器皿。
對自己內心孤獨的敏感,對時空的覺察困惑,應該是現代主義以來的文學特色,林達陽在這方面有淋漓盡致的發揮(最後那篇〈寄往遠方的道歉信〉可以為證)。他的詩或內省或攘外,個人情緒在自然景物間的掙扎是明顯的,但他以一種,不妨姑且命名為「忽然融入,無言淡出」的美感手法,去貼近那種哀愁:「天空始終在那 / 湖盆深陷其下 / 不為什麼,捧住悲傷」;或去抵抗那種哀愁:「此刻 / 我願意承受那些無比堅決的 / 恨意與快意,像隻健康的麋鹿那樣靜靜地 / 立於海潮上快速融化的浮冰……」
蘇珊.桑塔格曾在一篇論美學的文章裡提到現在的人都不談美了(「美做為一種判斷顯得不夠酷了」?),大家比較愛談有趣。然後諷刺地說,以後大家看到落日,將不懂得(或不敢)說「美」,只能敷衍地說那個落日「很有趣」。林達陽並不計較那落日是不是本土的落日,是不是肩負社會責任的落日,他僅是誠懇而寂寞地分辨出高級趣味與低級惡搞—「笑聲最大的那人往往最悲傷。」雖然深陷悲傷,依然在詩中無比堅決地捧住美的紀律。
秋天了,不是浪子也不是罪犯,林達陽是一個已經來到這裡的夢遊者,是「秋天的兵」,他還在逡巡著什麼、靜坐守衛著什麼?他的信息完成歷險之後,將抵達誰的遠方?寫詩是連續性的事件,是詩集使它們斷章取義。這本詩集應當不是一個結束。場域或許滑行,疆界可能浮動,期盼林達陽高懸的詩意大雨終於降落,那些不斷虛構的什麼皆能被他的紙飛機穿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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