鈍器
◎鄭聿
是無中生有的鑄造過程吧。像漫畫《死神》裡的斬魄刀,喚醒自死神們體內的無形之能,以刀的型態現身,每一把依主人的秉性而激出迥異的力量,如化萬物為灰燼的「流刃若火」,能瞬間結凍的「冰輪丸」,越砍重量越增的「侘助」,善於射殺的「神鎗」,而敵方首領的刀名「鏡花水月」,催眠一切使幻覺於人——那麼,我的斬魄刀之名呢?
這大概也是人們經歷瘋魔失神、每遇苟生敗死,都會一再出現的自我認同問題:庸庸碌碌至此的我能夠做些什麼?同為人類一族的本事又是什麼?也有隱於血脈的稟賦嗎?尤其當病中失業分離的時候,這樣的喟歎就更加尖銳刺人。
能力由於不外顯因此無色無相,才會期盼它可以具體現身,可以水火淬礪如一把刀那樣鋼鐵精純;不是虛化。
只是有時,越鍛鍊越利越鑽。無中生有讓人質疑起愛情與存在,推敲每一碎片細節、最後竟琢磨出一個模糊的尖錐大哉問;有一陣子,我是使刀的人,把握操持的理念是要快不要斷。也是刀下負傷的人,輕輕微微的切割都成劇痛。一直保持鋒利其實很難很不必要。
於是,鋒利的劇痛忽地變成鈍痛了。
鈍痛時期,悲歡離苦仍在,不過少量少餐、延遲感官。人笑,我陪笑回應僅是昔日的十分之一。看電影鮮哭,對言語文字漠然,跟情人吵架有淚無心,也似乎沒那麼深刻了。彷彿殺人毀屍的血案正歷歷發生,而我只是隔壁竊聽的人。
我困在自己的房裡,也被鎖在房間的外面。
幾年前,日本作家渡邊淳一提出「鈍感」的生活態度,強調「鈍感」也是一種才能,頗有大智若愚的況味;因為一生過分敏銳,活著遭遇,猶如刀剮。
老是翻找身上的傷口,殊不知下手的人就是自己。
刀確實早在我手上。後來才漸漸明白,這把「玩具刀」從來就不是利器,而是未曾開刃的鈍兵器;當初取名的潛意識,原來是深深期望激烈的遊戲人生,能符合玩具安全條例罷了。
我想起了某日打開電視,昭和時代的櫻桃小丸子正抱著一隻幼貓在哭訴:早就告訴過你要多喝牛奶了,你睜開眼睛好不好……一旁的姊姊也默默流淚,不知如何安撫;當下我坐在床沿木木然,卡通劇情裡的生死,總有那麼一點顧此失彼。
下一個鏡頭是兩姐妹一起埋葬了貓,突然小丸子聽到微弱的喵叫,以為貓還活著,就慌急掘土;姊姊說那不是貓叫,只是、只是腳踏車煞停的聲音。
小丸子掛著淚、露出難得的堅忍說,我明白了。
我明白了。神秘孤行的腳踏車從遠方來,卻緊急煞止──這就是鏡花水月。小丸子的明白,是屬於鈍的明白。終有霧散現形、本我還原的一刻,但幻覺磨平了真相的銳角。
然而,我從沒想到對決久矣的敵方首領,竟是慈悲的時間大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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