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走馬燈] 在醫院,與死亡擦身而過

文字:陳育萱
編輯:劉維人
記憶裡的每一片刻,都是無法測度的人生。
歡迎回到人生走馬燈

這一回,蘇進伍因緣進醫院探望舊日老師老龜王,眼前的卻是帶著眼屎衰弱的病體。在過分光潔的醫院,消毒水與死亡交錯的氣息讓人恐懼。他逃躲,卻連逃躲的藉口都踟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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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的級任老師接任這個班之後,自此沒再談起老龜王的事,他也不再是班長。這件事讓蘇進伍鬆了好大一口氣,恢復到無事一身輕,中午的睡眠時光歸還予他,教室講台上站著新任風紀股長,長時間被剝奪午睡時光的他倒是有點睡不安穩。他換邊時迅速側身看一下小惠,發現她緊緊埋著,看起來沉沉熟睡。渾身焦躁不堪,索性跟風紀藉口說要去廁所,就溜到了辦公室。他一出現,級任老師便招手要他過去。他看著綁著美麗公主頭的老師,想不出什麼到辦公室的理由,脫口竟問了老龜王住院地址。這會引來衰運。眼看級任老師放下話筒,抄給他一行地址,蘇進伍知道自己不去不行了。

坐上公車,前往醫院的路途比他想像得還遠,沿途的景色從極端熱鬧漸漸減去樓房和車潮。終於,他看到一棟高聳如百貨公司的建築。他揉揉雙眼,超過五樓以上的建築,都會讓蘇進伍不大舒服。尤其是完全密閉,連曬太陽都不能的地方。

走進太空艙似的醫院,多邊形大樓由不規則的走廊連接而成。每過一個彎,上頭的看板就寫著奇異星球的名稱,他聽也沒聽過。這趟停駐在地球表面的太空之旅很快結束,一間四人病房外標記著王進康先生。房間內由白色簾幔圍出的間隔,飄忽而不安全,蘇進伍的確感覺自己像個闖入者了。

老龜王閉雙躺著,罩著他的寬大病袍讓他的臉鬆開了線條,看起來反而比較像個人。

「老師,你還好嗎?」手中一束野薑花,阿母從田裡割下到現在,香氣如一只網,清芬地將他與濃濁的消毒水味障蔽開來。

老龜王一動也不動,其他病床上的人也是。一度他以為那是死了的意思,每一秒消失在等待的時間,取消了他最初的一點賭氣式的動機。他放下野薑花,呼應對死亡的猜想。



「哦,你怎麼來了?」等了好一會兒老龜王才睜眼,他眼皮腫脹,眼白混濁。蘇進伍看著已經不打領結的老龜王,覺得應該叫他王進康比較洽當。

「你現在生活怎麼樣?功課怎麼樣?」問話的聲音相當沙啞,前不久課堂上痛罵的回聲好像跟他一點關係也沒有。肺腺癌三個字搭配著王進康,蘇進伍頓感也虛弱起來。「還可以,五名內。」他虛報了名次。

「夠好了,不是比之前更好嗎?咳—」阻止病床周遭的緊張,王進康用手按住蘇進伍拿面紙的手說沒關係,深吸幾口氣。

響徹在蘇進伍腦中的是,退後,退後。他差點要嚷,我要回家!可是,他再淡定了會兒,便沒那麼緊張了。平靜下來的心眼能發現很多,他察覺王進康身上的某種東西被沒收回去了,本來存在於一對眼眶內,晶亮到令人不安的東西消失了。威逼的壓力削弱成楚楚可憐,習慣用的問句一旦收回,勾人氣勢就成為一旁架高的點滴,一滴滴注入血脈就一滴滴喪失。

他不想問要不要吃中餐的問題,蘇進伍抗拒地想。如此一來,他更加不知說些什麼。他時不時瞄著野薑花,還順勢看向密閉窗。窗外鋪滿了徐徐生長的稻田,幾間算得上住戶的平房,無聊感從病房開始,擴散到整間病院。

王進康先生與他同在病房的短暫時光裡,凝視著這身軀死裡掙扎,不知不覺他的病況僅僅依附在隱形的病例卡上。他得透過另外一種方式認識他:「老師,你對陂仔尾東邊那一帶熟嗎?」半瞇著眼沒回答,那人露出上半身淺綠色的病服,眼角有青黃色的眼屎,他雙手置平,嘴唇乾裂如土,像是靠著它呼吸;蘇進伍連結那夜撞見的白色襯衫,拼命躁動的半脫著褲頭的背影,他想,他一輩子都不可能問出真正的答案了。

「老師,我還要回家幫忙,下次再來看你。」他輕輕擱下野薑花,告別了那棟位在邊陲,光潔得彷彿不需要清掃的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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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 kevin tsai & christine.gleason on Flickr ,根據創用C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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