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撞擊──寫給達陽◎席慕蓉




生命的撞擊──寫給達陽  ◎席慕蓉

達陽:

  在電話裡說好了這只是一封寫給你的信,不夠資格當作整本詩集的序言,因為不夠完整,要請你見諒。

  你新詩集的初樣就在我手邊,但是我忍耐著不去翻看其他的作品,只從目錄上找到這首詩,再讀一次,確定我第一次讀它時的那種感覺還在,才來寫信給你。

  達陽,對我來說,閱讀這首〈穿過霧一樣的黃昏〉,是一種生命裡的撞擊。

  有位朋友很感慨地說過,這個世界上有許多行業都可以論「年資」來排位置,獨有「寫詩」這件事,計算年資是沒有什麼意義的。

  是的,「詩」既不等同於學術論文,也不是什麼奇門遁甲,更不應該是官職、封號和爵位,這些都是要靠著持續不斷的鑽研或者鑽營才可能得到的。

  「詩」卻不是這樣。

  它另成一個世界。在它的世界裡,「前輩」與「後學」的差別只在年齡,在開始的早與晚,卻不在與「詩」的關聯上。

  這就是為什麼我要寫這封信的原因。

  達陽,在讀你這首詩的時候,由於我們之間的年齡有三、四十年的差距,所以當時我是文學獎新詩組的評委,而你則是幾十位晉入決賽的參賽者之一。

  我不能說在讀到你這首詩之前沒有更好的作品,當時,在燈下、在桌前,我已經逐首開始分類了。喜歡的、待考慮的、還有可能翻案的,它們都已一一分放在不同的位置……

  然後,我拿起了你的這兩頁紙,還沒看題目,詩裡的第一句話就進來了:

  最好的日光已經來過這裡

  如此清楚明白的時空對峙。這裡分明曾經擁有過最好的日光、所期盼過的一切美好都曾經依約前來,我們還能期許什麼呢?

  而所有曾經來過的,在霧一般的黃昏降臨之時,都已退下,都已隱去,只剩下身旁面無表情的旅人,眼前在漠然中運轉的日子。

  然後是:

  最好的樂器也曾穿過風雨的洗劫
  留下音樂,穿過敘事的歧路
  留下樂手──不存在的小鎮裡
  或許也有樂手如我,等待野草自己動搖
  傾身指出風的捷徑

  這幾乎是黑白默片般不斷移動著的往日,影像靜默,卻又不時發出沙沙的聲響,有風雨中動搖著的枝葉,有一整座山坡上的草浪以同一方向往遠方傾斜。

  然後是:

  碰觸而不參與。留下溫度在潮濕的陰影裡
  而非腳印,留下花木低低掩著沒有香息
  留下字句守著情節讓光線繞過我身
  抵達黑暗,留下輪廓而非形體

  達陽,日復一日的生活看似沒有改變而其實變化劇烈。若是早幾年讀到這樣的一首詩,我應該也會把它列入優選,並且在決審會議時努力去為它爭取支持。可是,在初次遇見它的這個晚上,我的身分就改變了。

  我從所謂評審的位置上退了下來,在這首詩的面前,還原為一個單純的讀者,穿過霧一樣的黃昏,彷彿自己的一生都被這個詩人寫進去了。

  尤其是最後那兩行:

  穿過霧一樣的黃昏搭上六點的車
  滿懷歉疚,不知要往哪裡去

  達陽,日復一日的生活看似沒有改變而其實變化劇烈。就在不久之前,剛剛失去了最親密的同行者的我,一個人佇立在生命的驛站前,四顧茫然,不知道要怎麼去整理這種狀況,也不知道要如何面對之後的日程與行程,甚至不知道要怎麼形容自己。

  而你的詩卻用了極為簡單的幾個字,就精確無比如明鏡般地成為我此刻的鑑照。

  是的,穿過霧一樣的黃昏,我正是那個滿懷歉疚,不知道要往哪裡去的旅人啊!

  我是在最近才看到你的簡歷,知道你出生在1982年。那麼,寫這一首詩時,無論多晚多近,也不過就是二十幾歲的年輕人吧,你怎麼會如此貼近如此熟悉我的悵惘、我的不安,還有那滿懷的歉疚呢?



  那天,評審結果出來之後,主辦單位也同時宣布了所有得獎者的名字,都是多麼年輕的詩人啊!在交回這些應徵者的稿件之時,我忽然動念,就把你的這首詩抽了出來,摺好,放進隨身的手提袋裡,因為,我還想再讀一讀。

  隔天,早已和朋友約好在花蓮碰面,進入太魯閣,在幾處遊客不多的深山峽谷之間,我又把這首詩拿出來重讀了幾次。跳過有些我並不太投入的段落(一如我們仍須借助跳踏過一些不太穩定的岩石,才可能橫過溪流走到對岸),我可以肯定,每次重讀,每次都能感受到那同樣的撞擊,好像是疼痛,也好像是撫慰。詩,難道真能療傷?



  就這樣記住了你的名字,也記住了這首詩。原本只想繼續做個安靜的讀者,遠遠地關心你的發展,沒想到這麼快就與你有了聯絡。

  你要我為你的新詩集寫幾句話,是我的榮幸,我也很樂意。不過因為自己所知不多,只能就我對這首詩的感動抒發一下,我的感動極為個人,極為主觀,但是,我想,這也恰恰就是在「詩的世界」裡所能享有的堅持和自由了吧。

    達陽,你還這麼年輕,我多麼希望,在創作的長路上,你可以始終保有這種堅持和自由。

  祝福你,年輕的達陽。



席慕蓉 寫於20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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逗點人:
感謝席慕蓉老師,願意為這林達陽寫下這封信。讀起來,真的令人感動!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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