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塔看守者們哪兒去了?
◎伊格言
最初的時候,我想到海。想到燈塔。
關於燈塔,事實是這樣的:理論上所有的燈塔都已不再有存在的必要了。自從衛星定位系統普及之後,所有的燈塔都失去了它的功能。眾多船隻已不再需要依賴燈塔規律眨動的閃光。燈塔成了某種與海邊所有其他廢棄物一樣的廢棄物。
換言之,「燈塔」此一物件,與沙岸上的碎玻璃瓶、漂流木、飲料瓶蓋或壞掉的橡膠拖鞋等等所謂垃圾已沒有本質上的分別。稱之為雜物也好、廢棄物也好;燈塔還站在那兒,但反正就是沒有用了。
唯一的用途,剩下景觀,剩下裝飾。
燈塔於是成為某種聊勝於無的裝飾物。
等等。不對,你說。那麼,那些燈塔的看守者(住在底層的小房間,負責打掃;黃昏時來到最上層的燈房擦亮透鏡、打開燈光,日間關閉燈光的人)都到哪兒去了?
關於海岸,事實是這樣的:與一般印象相異的是,即便是在湛藍熾亮的晴空裡,海所隱喻的,未必是開闊或自由,反而可能是某種荒疏。
豔陽下的無人海濱尤其是。當遊人離去(事實上,絕大多數的海岸當然沒有遊人存在),海濱的空曠向人展示的,其實是某種孤寂。某種灰色的,帶刺的,充滿野性與流動感的荒疏。那像是「自然」的原本狀態。我的看法是,那同時類似「人」的原本狀態。人的開闊與孤寂,人的荒涼,人的無所依傍。
而在這樣的荒疏之中,彷彿那些光影錯落的超現實畫作一般,矗立著一座燈塔。
在旅程中,我遇見幾位女孩。
許多年後我總是無法清楚述說那些愛情的形貌。一個重複的經典公式是,我笨拙地向當下在我身旁的女孩描述之前的那些故事,然後總是辭不達意,惹得女孩生氣起來。一段時日之後,女孩帶著我給出的遺憾或傷害轉身離去。夢境般悠緩的城市,記憶中的白雲在隔斷著花與笑語的地面上投射著清淺的陰影。
又或者那不是事實。事實並不嚴重。女孩們並不懷抱著遺憾,甚至也未曾在心上留下什麼傷痕。在事件的當時那也只是某種輕微的擦刮。青春的沙礫,指尖的麻癢,如同上個月的輕微感冒,未曾留下任何痕跡。
或許。
我想到另一個關於海與愛情的故事。村上春樹在《海邊的卡夫卡》中曾描述過這樣的一段愛情:在主角田村卡夫卡與佐伯小姐談話、散步(她們行經夜晚的沙岸,月光穿透了雲層的破口,照亮了海濱,那潮水盈滿了佐伯小姐濕潤而哀愁的年少記憶)、做愛過後,佐伯小姐發動車子離去。她發動車子,然後熄火,稍作暫停,而後再次啟動引擎,終究駛離,消失在暗夜中。村上提到那兩次發動之間的短暫存在的空白(彷彿某種遲疑,某種思索),說那空白令少年田村卡夫卡感到非常悲哀。
許多時候那樣的悲哀也襲擊著我。我想到海,想到燈塔。燈塔還在,成為某種不具實質功能的裝飾。所以,看守者們都到哪兒去了?
我想我還在。我就是那樣一個看守者。許多年來我看守著一座巨大的廢棄物,任自己在底層的小房間裡一吋吋老去。我或許期待著自己的某些空缺被那樣的廢棄與暫停填滿。如果有一天,在黃昏漫步時遇見沙岸上佇立的少年,我會過去拍拍他的肩,聽他陳述那樣一個令他感到悲傷的,「短暫的空白」的故事。
「你現在知道愛情是怎麼一回事了。」我說。
想像中的少年沒有說話。他保持沉默,只是凝望著遠方某處不明確的虛空。在那一刻,夕陽瞬間沉落,少年瞬間衰老;皺紋溶蝕了他的臉,霜雪凍結了他的頭髮。而他傴僂著身軀,像是賭氣一般,依然背向著我。
然後黑夜降臨。我看見,在那巨大無邊的黑暗之中,燈塔的光束亮了起來。
˙收錄於作者詩集《你是穿入我瞳孔的光》,十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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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9/30人間福報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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