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輪廓 ---《九份‧貓體詩》序　◎Tanya

文字：Tanya

不要問我貓王阿圖是誰？我只見其詩不見其人。一溜煙，貓／詩／人。

閱讀阿圖的詩，前後逾兩年，較連續而詳細地讀，約莫一年半，也正是他大量寫貓時。除詩之外，我對他可說一無所知，換句話說，我對他的認識非常純粹、毫無雜質，即使我順口唸他的名字，發出的聲音也瞬間化為詩的迴蕩。

這樣一個人，與貓，發生「詩」關係。

好像談了一千零一次戀愛，每隻躍入帳篷的貓咪，負責講述一夜詩。

靈感紮營的地點位於九份，是個依山傍海的好地方。九份的地圖應該更新，依據他的詩，貓的國度有兩條主要道路：「貓的落日大道」和「Catwalk」。在這裡，私密的體驗如雨如鬚，在思維震盪的板塊乘隙纏繞；想像力隨雲彩下凡，化為貓的繽紛護身符，陪伴無法預知的貓生。他離開平日的生活場域，踩踏不同於尋常日子的節拍，以輕緩的步伐放牧詩意。我不禁思索：是貓的偶然性觸發他的詩情，抑或不滅的詩心吸引貓的靠近？

寫詩猶如一項神秘的心靈事業，砸下孤獨的資本頤養對萬事萬物的熱情。被奉為可遇而不可求的靈感，恰似阿圖的詩句：「孤獨的爪子從天而降賞了風一個耳光」震撼心房，詩人微撫麻辣的臉頰，在若即若離的貓影中捕獲獨特的言說系統。他寫貓，卻超越貓的形體，迂迴地探索生命的各種滋味。其內或有悲觀與哀愁、激情與希望，它們呈現的無非是思考歷程，在情緒層疊裡抗衡不得不消逝的一切，一篇篇彷彿貓特兒走台步，優雅而矜持的痕跡散佈於詩句，有時也看見起伏的情感，隨著貓咪的動作攀升至狂野的高度。

雖然偶爾能從詩句嗅出雄性荷爾蒙旺盛的氣息，但基本上我認為阿圖的詩傾向陰柔（做為一個迷戀詩的讀者，對詩和詩人的想像本就帶著主觀與私心，正因如此，在他輕拉皎潔詩弦之際，太過感動的我若不小心流淚，則可從容不迫地說：「都是月亮惹的禍！」），他的敏感和多情甚至超越女生，彷彿體內凝聚脆弱和堅硬兩股力量，經年累月拉扯著思維，這些無法遁逃的感覺激盪出一種纏綿的語法也架構出他個人的詩觀。仔細閱讀他的詩會發現許多慣用詞語，譬如：孤獨、漂流、月光、屋頂、雲彩、海洋、天空、眼眸、夕陽、海風、星星、靈魂、藝術、芬芳、魔鬼、夜晚、長髮、寧靜……等等。有趣的是，這些也幾乎是我的慣用詞語，然而，我們的作品卻風格迥異！性別不同或許是原因之一，真正的關鍵在於看待事物的方式以及詩美學的理念。他曾經說：「詩是我的生命！」我可以揣想一個從青春年少就被詩收編的靈魂，是如何在歲月流轉之間固執地棲居於美的境域。

詩一開始總出現在青春的隘口，抒情的旗幟迎風獵獵。如果時間能倒退，我真想回到他寫第一首詩的年代，觀測詩種子如何撒入痴狂少年的道路？那必然是另一種神秘的儀式，被揀選的靈魂從喧囂析出，在不自覺的狀態下出手，探求掌心與肘外的無限可能。曾經迎風寫詩的少年是貓的前身，輕靈有緻，一路從過去躍至現在，漫遊於山海之間，一個人、一首詩、一隻貓，實境與夢境交錯相生，一轉身，詩竄意旋，山城的貓體風姿綽約。

這本詩集收錄我鍾愛的詩篇，在文學和哲學對開的窗景，也不乏趣味的噴泉。我常在朗讀時忍不住笑開，彷彿在深邃美麗的夜空綻放頑皮的煙火，令人驚奇的效果始終輝映不滅。那些優美和幽默交織的意象，讓我深深相信，即使一顆受傷的心也能在詩裡痊癒。

阿圖擅長運用微型戲劇的特色調度詩句，所以讀起來有意猶未盡和奔放活潑的氣質，例如：

貓本能的咬住獵物柔軟的咽喉

詩用最溫柔的聲道吞嚥月光
多少哲理亂做一團，文學還安然
「“藝術ㄟ路上嫵失落ㄟ男性”」

〈為愛走天涯〉

以插句加強意念，以對話的輕鬆自如彰顯思想，讓讀者瞬間從狀況外挪移至正確場景。

妳眺望海洋，斑紋織成的漁網隨風罩下
驕傲的下巴牽引漁網的流向
捕魚如詩般流暢
大魚上船了，魚說話
“哦！天啊，夜色如此的美好！”

〈九份的三個回眸I〉

或許我們永遠不會瞭解詩人如何捕詩（說不定詩人自身也被靈感之餌牽著鼻子走，不知今夕何夕？）但在漆黑的海上，月光灑下詩的航道，充滿生命力的魚兒奮力泅泳，昂首擺動的線條、鮮美豐腴的色澤，讓我們只能驚嘆：「詩獲量是如此不定也如此美好！」

兩顆心居住在ㄧ個身體
潔淨，潔淨，潔淨
抒情，抒情，抒情
“不該洗淨有唇印的杯緣”
“不行，下ㄧ位親吻者想要白雲的歌聲”
詩糾纏了，我悴然的痛苦
把心靈的潔淨獻給抒情的魔鬼…

〈我來洗碗〉

我喜歡充分感受詩的美妙，但不喜歡拘泥於技巧分析而把詩大卸八塊。就像走進芳香四溢的花園，並不一定要辨認所有的花卉品種。寫詩的阿圖具有「永遠孤獨的命運感」，這一襲孤獨便是通關密碼，我遂瞭解他的藝術觀也有消極的層面。孤獨摧折了美？不，正好相反。孤獨啟發美也護衛美，在塵世擾嚷中突圍而指向永恆。

關於孤獨，可在他的詩裡隨處Check-in：

有詩的旅館，你還孤獨著
貓重複在逆光中行走，永無休止地
回眸．．．

〈貓的落日大道〉

這樣的孤獨擁有唯美的感傷，微微的，謎一般，用字簡單，意境深遠。孤獨可以天大地大也可以收成一線，像貓瞳。

我愛孤獨
黑夜總是跟著我的腳印
我決定黑夜的短
詩決定腳印的長

〈黑星星〉

這樣的孤獨具有俏皮的舞步，輕盈的，夢一般，重複用字，節奏分明。孤獨可以華麗繁複也可以極簡任性，像貓爪。

詩人的思緒纖細，從小事物、小地方琢磨詩意之光，比如：「他的身體下層喝過醇酒上層冰藏詩歌」、「分離是苦的，酥油炸的」、「貓在屋頂上四爪聯彈」、「文字咬著長夜的指甲」、「妳起風的聲音／像馬鬃／奔跑，我的風」、「詩用咬的／每口新鮮的海風與吻都不放過」、「神秘的開瓶聲來自海浪／妳的波濤我多喝了幾杯」、「『我說謊』『我偷人』『我寫詩』／判我終身監禁吧．．．」、「詩，蝨子的一種／美麗的詩句讓人奇癢無比」……。我喜知詩是貴族的，就精神本質來看，此言不假。然而，我更樂於看見詩也能親民，就像生活周遭各類事物，樸實平凡地存在卻不可缺乏。我珍惜阿圖的才華，在義無反顧的詩途，我從旁愉悅讚賞他能抵達的里程，雖然人生和詩旅不一定等長，但我明白詩旅是詩人得以璀璨的時時刻刻。

自由主義的肉身
意識形態的變體
具象的，薑花洗白了晨霧
貓足上的潔白襪子，抽象的
非關形體，不存在的存在
詩，潛意識的表徵
近似你
緘然飄上的一朵雲影

〈白襪〉

在寫詩的苦旅，恐懼和辯證如影隨形。日夜與自身對話，堅定、懷疑、面對、逃避……正反的拉鋸總不肯放過詩人的心，詩的信念和思想便由痛楚中確立。

鬚鬚鬚鬚鬚鬚鬚鬚鬚
我嘴上的美鬚，抒情的律動
夢幻的彈性，數學，物理
化學，量測學，突刺學
野蠻派，嗜血，揉入腺體，假性學
溫柔的皿養詩，悲憐情愛，幻想
散文詩，收爪輕步，真道學

〈貓鬚〉

鬚，多麼可愛的一個字！此段巧妙地運用中文方塊字的特點結合語音，以貓鬚的敏感和功能象徵詩人與詩之間無可言喻的危險關係。詩人不盡然於百分百瞭解自己時寫出詩句，卻極有可能在朦朧之界描繪出自己的輪廓。

如果此刻妳在碼頭的濃霧之中遠離
詩句不過如船行駛過的痕跡
妳會在彼岸細細的讀起？
那種如幽靈般存在的靈感
美的像罪惡
痛的像盛開的花朵

〈流浪的保險套II〉　　　　

絕美的意象、一點頹廢、一點愁緒，隨著絲綢般的語言航行在泫然欲泣的心海。這些教人屏息的文字是如何錘鍊而成的呢？時間不足以解釋，季節無法篩檢，詩心的溫柔與勇氣。

我努力回想當初隨口對阿圖說的「白日夢」------詩集像一隻貓的形狀，每翻一頁「喵」一聲。我之所以這麼「幻想」，源自於他的詩蘊含緊緻綿密的音樂性，創造一種與天地共鳴的幸福感。彷彿讀者就坐在詩裡，坐在無邊無際的曠野，在風的低吟中領悟生命。時間匯流為一本詩集，老去又年輕的風翻閱著，朝朝暮暮的情感朗讀著，古典的月、現代的星感動著。入詩太深的讀者將化成跳躍飛奔的貓，盈盈回眸，叼詩諦聽海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