履禮怨聲載道
◎鄭聿
我不知道怎麼開頭,讀罷《履禮怨》多時我像失語一樣遲遲無法啟口,因為它已經有一個古風美好的開頭:
吾乃樂風生,實名不詳,家世不詳,就連現在所要說的,也是不詳不詳……
在清風吹拂的銀杏樹上,樂風生聽著姥姥講述古且幻的傳說,一顆牙齒一個故事,傾訴著很久以前有一座落於宇宙之極東、名為履禮的國度……從中落淒慘的萬家事蹟起,到龍虎鴉人四族共生的世界,這個寫實魔幻沒有分野的遺老邦域,彷彿希臘諸神的時代;人會犯錯,神也會犯錯。
幾則烏鴉虎族的奧秘、龍子小妖的異相,我想起了水滸的血肉精氣,西遊的幻聽神識,而開頭──是的,《履》的確有個令人入迷入神的開頭,那種虛虛實實、怨氣瀰漫的說法,更有紅樓之夢囈呢喃,如此開天闢地、從天而降。
《履》的三個說書者:聽書亦說書的樂風生、睜眼闔眼皆在銀杏樹上的姥姥,還有梳汗巷叫好叫座的小叫天,嘴中的掌故都來自同一個起源,一環扣一環,大眼包小眼,而《履》的作者陳允石則是集三者合一,裝男扮女,既少且老。
說書者能言善道,借古諷今偷東偷西,口吻奇幻玄武,但都是以亂載道;「履禮怨」原應該是「履禮記」,記履禮昔日的綱常倫紀、民風淳樸,因為在獨裁與小妖敗國毀家前,曾是那麼祥和善美。可是──
履禮生病了哦……莫說一片疆土多大器多有成就,也都會生病唷。只是,它的病狀誰人也瞧不見,瞧不見,就以為沒事了……
換言之,《履》乃是一部久病生怨的「病歷」。從頭到尾,都是神人妖獸不斷犯錯、自相殘殺的過程。
樂風生自小聽著銀杏姥姥牙齒裡的三千宇宙,一顆接著一顆掉落,而掉牙不僅是病變、老化的現象,也是嬰孩換牙的生之象徵。一口無牙的年衰姥姥,是履禮老、病和死的化身,而日漸茁壯成長的樂風之生,是臨老病死的起步,也是翻過一輪老病死後的重生。
且看《履》是怎麼結束的──
一十三篇故事說完了,兩個年頭也就這麼過去……某日發覺姥姥口內僅存三顆牙時,吾就曉得這履禮前前後後的歷史都要走入尾聲了……可還捨不得,隔天便取了紙筆,要姥姥以筆代口。她老人家緩緩在紙上抖落了三個字,放下了筆,仍幽幽地說著遍鶴林的清明之景,與接踵而至的慘烈戰役。
姥姥死後,吾嘗站在樹屋下候著,看還否有杏桃子扔來。再翻過幾載日月,待吾的膽子與年歲都養大了,吾便爬上樹屋探視。裡邊兒空無一物,或許,都讓風給帶走了罷。吾乃樂風生,即是姥姥當年提筆書寫,斜斜扭扭的「樂風生」。
陳允石吃下履禮國人的心,召來樂風生倀、銀杏姥姥倀和小叫天倀,重新為讀者說書,慢慢重現其民情風貌,我原以為會有幾部曲的履禮興觀群怨,但小說終有結束的一天。
最後的戰役點到為止、意在言外,銀杏姥姥說完了可是作者陳允石沒說。或許她仍舊依循著古典小說的框(Frame-Story),把時間隔在小說之外;或許「美好如履禮,卻仍免不了步上滅亡的命運。」說書人如她也深諳沒有結束是最好的結束和留白,這樣才能引人繼續傾聽、長活一千零一夜。
然而,誠如所有偉大的經典,總是從滅亡之後,才開始說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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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為詩人,著有詩集《玩具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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