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0把大提琴的合奏
◎阿丹
「我第一次，帶著空白的素描簿，從旅途歸來。不是我畫不出那不可或忘的風景。或許是，我不可以畫。因為，畫了就會放下心來，當我用眼睛和手記下一切之後，我怕我會就此將它們塵封。」伊勢英子這樣說道。當時是1995年春夏。
她，伊勢英子，繪本畫家兼作家。台灣目前出版了她的《山之生》、《海之生》、《畫之旅》（以上為青林出版）以及《1000把大提琴的合奏》（遠流出版）等多部作品。柔和中洋溢著情感、凝結卻又熾烈，訴說一個又一個故事，被稱作「療癒系繪本畫家」。13歲那年，師事佐藤良雄，開始拉大提琴。從那之後，拉大提琴帶給了她莫大的鼓舞。雖然因為沉浸在繪畫的學習停擺了拉琴，但經歷了人生的悲歡離合，大提琴再次重回手上，音樂與繪畫自此離不開她的生活。
他，一個小男孩，是《1000把大提琴的合奏》裡被伊勢英子創造出來的一個角色。小男孩學習大提琴有一段時間了，每次練完琴，都會在公園逗留一會兒才回家。「喂，等一下！」小男孩回頭看見那個女孩在喊他。那個女孩是今天來大提琴教室的新學生，拉的曲子比男孩的還要難，流利的琴音氣勢逼人，只是，聽起來好像有滿肚子的憤怒。
女孩走到男孩旁邊，對他說：「喂，你的大提琴聲，聽起來好像狗在叫呢！嗚喔嗚喔的。」男孩第一次聽見人家這樣說，不過，他並沒有生氣，他沒有辦法忘記葛雷。葛雷死了以後，他天天哭，於是，爸爸帶回一樣東西給他，那不是一隻新的狗，而是這把大提琴。
「喂，要不要一起拉琴？」女孩說完，就走向小丘上的草地，打開提琴的盒子，「在這種地方拉琴？」男孩問。
「……這是小鳥的叫聲……你聽，這是風的聲音……這是流水的聲音……我的佛洛魯唱起歌來是這樣喔……」男孩問她，誰是佛洛魯。然而，她沒有回答。他們爬到大樹上，有時搖搖樹枝，有時替雲朵取名字，而且還發現了鳥巢。「妳從什麼地方來的呢？」男孩問。他以為女孩不會回答，沒想到，她用很小的聲音說道：「神戶。」然後，他們走出公園外的大馬路看到一個非常奇特的景觀。他們即將參加一場很不一樣的演奏會。
1998年春天，伊勢英子接到一封來自神戶的信，是一個慈善團體邀請她去參加「1000人的大提琴演奏會」。空白的素描簿，喚起了她對風景的記憶。1998年11月，她成了1000人當中的一人，並再度站在那難忘的風景前面。
男孩和女孩看見一大群大提琴手，全朝著同一個方向走。「他們要去哪裡呢？我們跟過去看看吧！」這群大提琴手，就好像被吸了進去似的，全都進了一棟大建築裡。有人從盒子裡拿出樂器、有人在填申請單、有人負責安排，這裡面有叔叔、阿姨、大姊姊、老先生、也有小孩。難道……聚集在這裡的人，全都要來拉大提琴嗎？怎麼可能？將近100人呢！裡面的房間傳來調弦的聲音。
那個女孩對著身邊的一位老先生問道：「什麼叫災區賑災演奏會呢？」「這是為了替地震災區，以及災區受難者打氣所籌備的演奏會。只要是喜歡拉大提琴的人，都可以參加。當然，他必須有時間和大家一起練習才行。」「我也要參加。」女孩很快就報了名，拿了樂譜，便開始調弦了。
女孩認真的表情打動了男孩，於是他也從盒子裡拿出大提琴。「用不著一個人這樣埋頭苦幹啦！」老先生微微一笑，靜靜的坐到他們旁邊，「要一邊聽大家的琴聲，一邊去感覺，然後，讓所有的感情合而為一。」
練習結束以後，老先生邀請他們再到剛剛的公園裡走走。這是男孩生平第一次參加大合奏，那聲音還在他的耳中嗡嗡作響，無法離去。「坐在這裡看夕陽，真美。三年前，我也是住在一個有綠地、有小丘的城市呢！」老先生說。「可是有一天，突然我住的城市、我的家、我的親人、我的孩子、我所擁有的有形無形的東西，全都在一瞬間毀了。就連跟了我60年的老提琴也……。至於這一把？這把提琴是我一位在地震中死去的好友，所留下來的遺物。」
「那時，大家不是到學校的體育館住，就是搭帳棚。」女孩說，「由於人們很難再去照顧小動物，所以，有人便一邊哭一邊看著小狗、小貓離自己遠去。我把我的小鳥全都還給了天空。佛洛魯、皮諾、敏特……牠們全都從一片焦土中遠走高飛了。我有時會想，那樣做，對牠們而言，或許是好的吧！」男孩記得那場地震。那個時候他還小，從電視上看到的景象，讓他非常害怕。大約就是那個時候，他開始始學拉大提琴。
男孩告訴爸爸，他想去神戶參加這場演奏會，他也把這件事告訴提琴老師。「難怪你今天拉出來的琴聲和平常不一樣。」老師聽完賑災演奏會的事後，笑著對男孩說。經過老師的說明，提琴教室的其它人也決定參加。在練習的這段日子裡，同伴越來越多。
在與大家合奏之前或之後，老先生、男孩和女孩，還會到公園練習。「你的琴音，越來越不像狗叫了。」「妳的意思是，我越拉越好聽了？」女孩沒有回答，不過男孩心裡覺得，女孩拉琴時，也比以前溫柔了。每當男孩拉琴時，他總會想到葛雷，他會想起他們曾經在夕陽中追著太陽跑，也會想起，曾經踩著落葉，一塊兒散步。那女孩，是不是也一邊拉琴一邊想念佛洛魯呢？
終於，到了演奏會的日子，參加的人數已經超過1000了。在日本各地，都有100個人、或是200 個人聚在一起練習，不少國外的大提琴手，知道這件事，也從遠方來參加。人們背著各種不同顏色的琴盒，形成一排好長的隊伍，來到演奏會場。每個人都好似懷抱著自己的影子前來。那影子，就彷彿是自己的分身一樣。
觀眾席上成千上萬的眼睛和耳朵，投注到演奏者身上。他們是那些罹難者的家人、朋友、或親戚，可能還包括把提琴留給老先生的那個人的家人，以及那個女孩的朋友吧。現場鴉雀無聲，靜到彷彿只剩下急促的心跳聲。
在指揮棒的揮舞之下，原本無聲的會場，響起了1000把大提琴的合奏。那聲音聽起來，有時高、有時低、有時近、有時快、有時慢、有時輕盈、有時沉重、有時就在眼前、有時躲到身後，拉琴的人，把所有的注意力全都放在耳朵上頭。琴弓在來去間，彷彿翻湧的浪潮。而大提琴的聲音，就像吹掠而過的風一樣。1000把大提琴，訴說著1000個故事。1000個故事，全都變成了一首曲子。1000種聲音，全都變成了同一顆心。
參加了1000人的大提琴演奏會，聽著來來回回、如波浪起伏的1000把琴弓，伊勢英子說道：「帶著演奏者的赤誠之心和祈願，透過一波又一波的旋律，讓風景的碎片，經由大提琴的聲音再度拼湊起來。就算每一個人的故事都不一樣，一旦感情相通，那共同的歌就會乘著風，傳送給人們。」於是，原本空白的素描簿，充滿了演奏者的速寫，伊勢英子完成了《1000把大提琴的合奏》，紀念發生在1995年的日本神戶大地震。
2011年的3月11日，日本東北外海發生了大地震，並引起大海嘯，所造成的災情仍持續擴大。對於此，大家莫不帶著祈願的心，共同感念善意與希望，予世上的每個人，加油，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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