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等待小陽春—— 一間律師事務所的早晨 ◎許家玲

等待小陽春
———— 一間律師事務所的早晨
◎許家玲

陰曆十月,立冬與小雪之間,天氣暖和如春,俗謂小陽春。

木框側邊的鐵鎖扣已經鬆脫了,霧面泛著油光,是指紋與汗漬反覆搓磨的結果。先生用手掌托著,再用指腹輕輕扳開,「喀啦」一聲打開木盒,啓動一天的工作。巴掌大的金色塑膠磁鐵歪歪斜斜躺成一片,先生挑了數字「2」和「五」, 置換盒面的「1」和「四」,貼在襯底的綠絨布上。「綠」只是原始的材質,其實它已經灰禿了,綴著黃斑,和趙先生手背上的暗褐色斑點惺惺相惜。他專注地扶著數字磁鐵,輕推微調磁鐵的間距和水平。這是先生在事務所工作的第二十四個年頭,木盒裡的數字磁鐵每日輪番上陣,也稱職地陪他渡過了八千多個日子。


先生的眼神越過老花眼鏡,端詳著剛排好的日期,從腦海裡搜尋對應的本日行程。「今天蘇建和案宣判,十⋯⋯十點。」先生咳了兩聲,深到肺裡去,他用手壓住心臟,揉了兩圈。幾年前返鄉大連探親,受了寒,引發心臟肌肉病變,到現在還得戰戰兢兢深怕心臟突然罷工。有一次開車送律師開庭,從事務所往高等法院的路上,突然心臟不適,還硬生生把車停在總統府前,後來用拳頭猛搥胸,勉強把自己從鬼門關急救回來。
「這案子真折騰,開庭開了快二十年,我都從『介壽路』開到『凱達格蘭大道』,再從『凱達格蘭』開到『反貪腐』大道了。」先生用手指耙梳毛髮稀落的頭頂,「都開到『中央無力,要靠地方保護了』。」他呵呵乾笑兩聲,又嘆了口氣,打開抽屜取出藥盒,吞了幾顆藥丸。
「中午訂便當嗎?」律師助理小姐從茶水間走出來,拉開落地窗,到陽台澆花。「還是我先買好豬腳麵線等你們回來?」她往屋裡喊。
連續幾天暖陽,今天是立冬過後的第一個陰雨天。
人行道上的槭樹,枝繁葉茂已經有五層樓高,將事務所的壓克力招牌摟在綠蔭裡 。起風的時候,就晃晃悠悠地刷著律師的名字。「名字」只是個印象,其實歷年颱風早把那三個字吹得只剩幾筆橫豎點捺,以功成身退的姿態倚著牆垣。槭樹枝掠過招牌燈箱,漫入辦公室的陽台,從容優雅地婆娑、掃拂雨霧,牽動牆角的九重葛向外舒展,織成一方漂浮在三樓窗外的田園。
律師伏案撰稿,反覆推敲文句,口裡念念有詞:「 回顧本案……回顧本案的司法歷程,蘇建和、劉秉郎、莊林勳等三人自民國八十年八月被捕羈押,九十二年一月高院再審判決無罪釋放,迄今再審程序第二次更審宣判,前後二十年尋求平反的途程……的途程,迢,迢迢,迢遞?太難了。迢遙……途程迢遙。」他指尖夾著零點三八口徑的極細字墨水筆,在稿紙上一筆一劃、一筆一劃,雕琢塑像般地小心翼翼,逐格描繪腦中那條熹微的思路。他的中指因為長年頂觸筆桿,養了粗厚的繭,顯得特別腫。晝夜反覆提起落下之間,那些分別拿來披卷、註記、撰狀用的紅藍墨水筆,已經把藏藍色的袖套暈得黑膩膩地,還散發淡淡酸臭,和著髮油的氣味把辦公室薰得格外古舊。
十八年前,律師在看守所第一次見到那三個被判了死刑的青年。其中一位臉頰瘦長而凹陷,欲言又止之際微微露出兔牙,逼得雙唇合不攏,好像已有長期抗戰的準備。他望著律師,律師回了他一個「我在聽,請說」的眼神。「大律師,我們真的是冤枉的……」他開了口,語調平緩,似乎毋需任何抑揚頓挫來強調所言是否為真。在他身旁的兩位青年當時只是安靜地坐著,眉心緊蹙。他們咬緊了唇,眼裡淤積著疑惑與茫然,因恐懼而關閉和外界的交流。
「 嗯,有些疑點,我需要你說明。是這樣,你得先說服我,我才能去說服法官。清白的,我們就全力以赴爭取清白。」 律師猶記當年承諾,一句「全力以赴」開啓他宣傳真相、捍衛無辜的不歸路:研究案情、撰狀、陳請遊說,一步步為當事人鋪設階梯,通往自由。

一晃二十年。
青年已步入中年。

「修理玻璃,破玻璃,換玻璃,歹鐵仔……」仁愛路慢車道上,仍不時飄散著這應該被列為古蹟的聲音。穩定、和緩而綿延的語調,穿透兩側大樓施工的機械聲,帶著傻氣,卻固執地與之抗衡。
「讓讓,讓讓。」先生捧著輕軟的律師袍,催促小姐收拾桌面的卷宗。他攤開律師袍,微微浮腫的手掌沿著白緞滾邊一路從領口熨到衣襬。白緞只是原始的布料,其實她已經油膩泛黃了。那是歲月有機印染的位階,佐證老闆身經百戰的攻防資歷。先生稍稍欠身,一手翻平袖口,一手扶著衣襟,免得絲質衣袍沿桌緣滑落。他輕巧地翻折、鋪疊、用指腹壓出邊線,把柔軟的律師袍整得有菱有角。「無罪,無罪,無罪。」先生念誦著,邊用手掌鏟起袍子,送入律師的公事包。
「我們最近幾個案子都很意外敗訴,是不是這幾天好多法官貪污被抓,高等法院整個低氣壓?感覺不妙,祝我們好運吧!」小姐用黑布繩綑緊卷宗,打了個結,裝訂成冊,和其他好幾本併在一起,抵著桌面攏了攏。
槭樹用力隨風呼吸起伏,唰唰的韻律有些自戀與倔強,過濾腳下仁愛路七線道東西奔馳的引擎聲浪,還有從選舉宣傳車上傳來的大聲公音頻。
律師振筆疾書,窸窸窣窣開始砌出結語:「但願往後偵察刑案以此為鑑,務必提升科學辦案水準……。」喃喃自語了一陣,把刪改的文句順了兩遍,又回頭下了標題:〈蘇案何時了?〉。他打算在宣判後--若是無罪,就趁著律師團在法院門口發表聲明的時候,同步發給媒體記者們,也為多年義務辯護所累積的情感搏個版面。他終於按下電話擴音鍵:「小姐,拿去打字!」 律師挺胸深吸了一口氣,立起稿子端詳著,露出玻璃桌面下滿滿一桌生活照,有些人像已被霉斑啃噬模糊了,被融化得看不清表情。
小姐急忙把卷宗歸檔,進律師辦公室取了稿子。「打好先印給我二十份。」律師從衣帽架上取了一條紅底白色小碎花的領帶,心裡已有幾分預感,一種分不清是麻木還是狂喜的直覺。
小姐的手指在鍵盤上飛舞,窗外的工地車流大聲公都被她的專注消了音。不出十分鐘,她就啪嗒啪嗒地趿著拖鞋,把熱呼呼的一疊A4交給律師。
「中午之前我會打電話告訴你要不要email給報社。」律師起身,脖子和背脊僵硬得定了型,略略前傾且駝著。他挺著圓呼呼的肚子,步伐淺而短促,少了當年邁開大步的神氣,倒像電池廣告裡無視障礙、從容前進的吉祥物,他提著沈甸甸的公事包,身體又被拉矮了一截。
先生已在車上等著,車裡飄著無名歌手的老唱腔,和窗外徘徊的「換玻璃」組合成一種恰到好處的不合時宜。他隨著音樂哼唱:「別管以後將如何結束,至少我們曾經相聚過;不必費心地彼此約束,更不需要言語的承諾……」 這是他最喜歡的歌,從年輕時參加救國團學會這首歌到現在,已經蒐集了好些版本。今年母親病逝,他帶了母親的護照回大陸,讓媽媽看看老家。回程在大連的唱片行發現了這捲卡帶,買回來放車上,也可以和喜歡老歌的老闆分享。聽說這首歌佚名四十年後終於找到了作者,其間也不知何時傳到了大陸,如今又傳了回來,緊張的時候可以用來緩緩心緒。
律師坐上車,示意出發。從事務所到高等法院這一點五公里的路程,先生開得戰戰兢兢,自從半途心臟病發事件後,他決定避開內側快車道、避開競速的壓力。「……只要我們曾經擁有過,對你我來講已經足夠;人的一生有許多回憶,只願你的回憶有個我。」 律師翻開報紙, 從西裝口袋摸出格紋手帕擦去眼屎,又不時收放下巴、調整視焦,適應新配的老花眼鏡。「咳,人生無常。」模糊的片刻,他腦中浮現那三個年輕人,並肩,走向路的盡頭。

小姐拿起話筒,熟練地撥了幾個號碼。
「和德餐坊您好。」
「阿弟仔,今天幫我們準備豬腳麵線……幾碗喔?我中午之前會跟你確認。」

槭樹在雨霧中迎風搖擺,期待下一個風和日麗的小陽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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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後記
從高中開始關心蘇建和案,到現在也快二十年,這個案件,在我眼中已褪下新聞事件的光環,而成為成長記憶的一部份,就像事務所裡其他平凡的人事物觸動我一樣……附上更二審宣判當日的影像紀錄,算是給這篇文章加了個「後記」。只是檢察官後來還是上訴,所以事務所仍在等待本案可以無罪判決定讞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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