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話、死神,少女的織理◎謝三進


童話、死神,少女的織理

◎謝三進

讀完禹含的這本詩文集,好像看過一部青春成長主題電影,某些質性甚至令我想起岩井俊二的《青春電幻物語》,當然少女處理成長衝突的方式與少男不同,但在禹含的這些文字之中,讓我看見並想起了此類青春時刻初有的巨大爆裂性。

禹含在文字中透露了她的個性,這實在是很勇敢但也令人擔心的事。閱讀她這些坦白的文字,我不斷想起到目前為止我所認識的異性朋友們,年輕女孩們的心境似乎在某些方面有著男孩們難以置信的陰性暴力──這大多是閉鎖式的、向著自己的。除了女孩們各自的密友之外,也只有透過像禹含這樣自白性的文字,男孩們才「有幸」窺見一二。

這樣的窺看經驗卻又讓我感到擔心,一打開禹含寄給我的這個詩文集檔案,開頭翻了幾頁就見到多篇以「遺書」為名的短文。我與禹含僅見過一次面,印象是個活潑且愛笑的小女孩,結果文字裡竟然潛藏著如此尖銳的靈魂。微妙的是這些靈魂在她日記式的「遺書」裡總是較裸露的,諸如〈遺書07〉:「斷裂的指甲一直來不及長長,就被我再一次咬斷了。」、〈遺書12〉:「必須感謝有人讓我停止拿針刺自己。我有點害怕人樣,人樣是針狀,越近越刺越疼。」等,倘若出現在詩中,則是更含蓄的表現,如〈致病八行〉:「我願意燃我的髮辮╱燒我的皮膚╱點我的血生火╱慢慢烤千年的雪╱嗶嗶啵啵給你聽。」、〈密室邊緣〉:「注定被壓入一只火柴盒躺平╱不得轉身,偶爾頭痛時摩擦╱便發燒自焚。」這透露了禹含在創作這兩種文類時,已領略到二者的差異,尤在詩方面,她曉得了在創作與情緒宣洩之間,需要維持細膩的平衡點。

但關於書中不斷重複出現的「遺書」及諸多灰敗意念,是否真的代表禹含是個充滿危險念頭的女孩呢?名為「遺書」實是心情日記的短文,與詩作穿插著表現,在這兩種不同表述形式的織理之間,我們看到的是禹含在1516歲到20歲之間的成長過程──那集中在面對愛情、友情與觸及生死恐懼的年紀──所有想法初次萌生的寶貴經驗,禹含都用文字記錄了下來。讀完全書之後,你將能明白,在這些「遺書」裡,最終捨棄的並不是生命,而是經歷、穿越苦痛之後,昨日那個不夠成熟的自己。她的領悟如〈遺書45〉:「到頭來我要走向的是自己。不是任何一個你。」究竟這是生命帶給少女的考驗?還是少女自縛的酷刑?或許有人會說這是「少年為賦新詞強說愁」,然而當愁緒是真實的、情感確有挫敗、生命令人遲疑……面對這些初次遭遇的重大事件,禹含在文字之間反覆演練,我想那是更近於勇敢的表現。

1990年出生的禹含才初邁入二十歲,收錄在這本詩文集內的作品,就一位有志長期投身創作的人來說,大多還算是「少作」,如何從這些少作裡看出她的精彩之處?近一、兩年間,因參與風球詩社於全台各地舉辦的大學、高中校園詩展講座,讓我有機會閱讀許多高中生或大學生創作的詩作,高中時期(或初脫高中時期),許多人在運字方面所能掌握的尚是抄寫、複製(甚至於是誤用)的能力,但禹含很明顯已經依著她自己的個性在說話了。我們不太會在她的詩句中發現成語、或古典詩詞的殘餘──這些對有意寫作的中學生來說,很容易由文學的養份變成創造的障礙。從禹含較早的作品裡,不難看出她是一個具有創意的人,比如〈我們學不會的第六種語言〉、〈密室邊緣〉、〈孩子氣的危險心靈〉、〈擁抱〉等作,或〈魔鏡〉、〈草莓鋼琴──致SF〉、〈面目模糊〉此類形式層面、概念式的嘗試。

雖說禹含的起步較同年齡的創作者有意識得多,但難免仍是略顯生澀的作品,本書可看見的另一個精彩點,在於它記錄了禹含的創作成長過程。隨著遺書的日期累積,越近書末的詩作,其整體的完整度也漸高。我想這源自兩方面的達成:對於生命經驗思索的體悟,以及創作技巧的洗練。

在創作層面,禹含從學會創造佳句、經營有餘韻的結尾,到近期已能維繫全篇理路的順暢,這本詩文集留住了這些保貴的轉變。禹含稍早時的詩作,或許由於對文詞屬性的掌握還不夠精確,以致對詩中物件的補述甚多,有時被思緒帶著跑,較易出現突兀的物件或離題的概念,這容易造成讀者解讀不易或被誤導的可能;但禹含很快就學會創造出一些令人亮眼的句子,大多在結尾的部份,比如〈逃亡‧難以橫渡〉:「冷風和日光輪流灌進你╱不眠的胸口╱你建了一座城市,下車之前╱將我輕輕喚醒╱眼底盡是看不見的地圖」、〈等待〉:「我已經在雪夜裡拜訪過你,╱每一根松針都無聲低泣╱送半生的果實以離去的速度╱安然上岸。」讀到2009後半年的詩作,從〈夢中糖果屋──致T〉等一連串「夢中系列」(我無法斷定「夢中」的出現,究竟是受羅智成影響?還是受到她的高中學姊林禹瑄影響?)則在詩作全篇經營上漸趨成熟、完整。

在如今網路便利性、普及性極高的台灣,七年級尾巴到八年級以降出生的年輕人,大多有過長時間在部落格、Facebook擺弄文字的經驗,他們早早就開始以文字處理自己的生活,無論是以任何文體(或者不屬於任一種文體),就普遍性來說,他們文字創作的起點比以往要早許多,也比任一世代都還要容易找到自己喜愛的觀摩對象(這有可能是年長數十歲的前輩,也可以是僅止大一兩歲的學長姊),處在這個起步甚早的年代,禹含這本詩文集或可視為早發世代的代表作之一。

然而最終還是得回到創作者的立場來看待禹含的整體表現,擁有一定生命體驗與文字技巧的她,如今應該可以試著挑戰更高度的完成。在創作這條漫漫長路上,這本詩文集讓我們看到了禹含剛出發(甚至於是出發前的整裝)時的姿態,如此年輕的她,下一步是否又能有更精湛的表現,我想我們不會等太久的。



*謝三進,詩歌評論免費報《詩評力》(遠景)主編、《風球詩雜誌》總編輯、然詩社社務委員、《台灣七年級新詩金典》(秀威)主編,現就讀於台師大台文所。


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