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旅者(下)



旅者(下)◎王離
  有著高壓電線的路段過了,向前的鐵軌呼吸著草木的呼吸,山再度接近。先是同行的一座在右,不久之後左方來了另一座,又過了一段時間山與山的距離稍稍拉遠,列車的一側開展了山谷。水聲漸響,不遠的地方可以看見一座瀑布。瀑布旁是一個靠水而聚的小村落,村落對外有僅容一輛汽車通過的山路,山路隱隱約約,只有在兩座山連結的吊橋處可以發現蹤跡,村落沒太多居民,吊橋也少人走,只有時常搭乘這班列車的人偶爾才會發現:他與瀑布其實離得很近,像這樣的日子裡,瀑布之上常掛著一道虹。

  瀑布不知多久以前就在了,也許是在山谷兩端隆起的那日,水便跟著活了過來。山恰巧在頂端有著兩塊隆起的巨岩,將瀑布夾在其中,傾倒下來的水因此直而浩蕩,瀑布底下有深潭,當地的孩童喜歡在那邊玩耍,自瀑布腰際的岩石上跳下水,清澈冷冽的池水供給著山村的命脈,即使孩子們在長大後大多踏進了城市,瀑布和潭水還是在這兒不斷的流著,不斷的有孩子在這裡嬉戲、成長。

  山村的吊橋之下很遠的地方走著與列車並行的溪流,山谷裡的溪流是少年,匯養著來自瀑布以及山中不知何處的水源,在顛簸的岩床上來回跳躍、試圖和遙遠這端的列車賽跑,淙淙的吆喝聲傳至車窗內,列車的影子隱隱地在溪中悠遊,如一條湛藍的年輕小蛇,不畏不怯游往山谷遠處。


  河道沿著山的軀體拐彎,視線漸漸到達瀑布側面,小村已經在後頭了。山壁旁的鐵軌很窄,列車的步履仍然輕快,晃得旅者和其他乘客漸漸醒來,卻不感暈眩。涼風持續,旅者座位不遠有個小男孩,搖搖坐在隔壁的老阿媽的胳膊:
  「什麼時候才會到?」
  老阿媽笑了笑,摸著他的頭,小男孩自顧自跑開,在無人的座位上,打開窗戶,開心地朝瀑布的方向揮手。

  溪谷漸行漸廣,崢嶸的面孔開始順滑,奔馳的溪流在陽光下呈現青綠色的光澤,乍看像玉石的質感,在兩旁山的扶持下一路衝刺。山際無雲,天是漂亮的青色。午後兩點的日頭仍烈,車廂雖然沒有隱蔽的直接曝曬,卻仍有風在窗與窗之間穿梭,列車的精神振奮,雖然偶爾轉彎速度會放慢,仍然穩定地前進,而在減速之際有時跳進幾隻松鼠,在走道以及座椅下奔跑玩耍,又在另一個轉彎跳離車廂。

  河床越趨平坦,岩轉成石再轉成礫,縫隙間長起堅實的菅芒,在溪的下緣自成一個社群。菅芒的夏天是溪谷裡的熱鬧市集,一叢叢白色市招彼此呼喝著季節的生命力,飛舞的芒花如傳單飛送到車廂。在列車最壯碩的年代,這表演會引來滿車乘客此起彼落的驚呼及讚嘆,而現在它們仍然以同樣的姿態迎接列車到來。列車行走奔跑於飛絮之間,一如往常馳飛過他每日的青年和壯年。

  河道漸漸脫離了山,穩穩走向海,列車旁已不再是山壁,道路和人家在幾個隧道後開始出現。河仍然同行著,這時他們都不再衝動,有著一定的步調,河道旁開始有了堤,列車則行走在看得見河的高架橋上,旅者望過河,再看向列車的另一端窗外皆已看不見邊。鄉鎮在這個平原結合得緊密許多,除了河之外,公路也在另一側鋪展,來往的車輛不知如何穿過山到達的。列車在這速度很快,分不清鄉鎮到底過了幾個,在每一站停靠的時間都不長,一下子就記不得他們之間的差距了。時間在脫離山之後也的確加快,不知覺又滿載了人。

  河已走過了中年,長成寬闊而沉潛的一面。這一段有渡輪,或裝著馬達的小船,河的過去曾經滿目瘡痍,人們會在他身上丟棄許多東西,後來有了人把他們撿了回去,但或多或少,總有些傷口會累積,尤其近年的夜,有人會幫河綁上裝飾慶祝他的生日,因此河又得到了吵雜……終於走到出海口,列車來得及在鐵路的轉彎處目送,他們在這裡分開,海茄苳在河的盡頭招著手。往年會有五梨跤踩在水底梳理著河流最後的丰姿,後來他們少了,河只得以最直接的樣貌投入大水的懷抱,在列車放下所有旅客不久,海即將吞下整日疲累的光芒,但那是旅者離遠後的事了。

  大平原上的鄉鎮與城市距離不遠,相差也無幾,偶爾一個較大的都市成為中心,都市與都市間又如鄰居般互通聲氣,偶有一些不高的山丘,旅者在經過他們時莫名有種回憶的感覺,但對他們並不感覺熟悉。黃昏的城裡許多建築中和拆卸中的大樓映著同樣的光輝,列車曾經送著一個城到另個城的學生返家,或者補習打工,但現在此地已經不需要他的載送,列車開始往前直行。天色到郊外迅速黑了下來,列車再度將自己隱匿在鐵軌之上,只有偶爾經過平交道時才會叮噹作響。接著又是一個城市。城市的夜是藍與黃的世界,除此之外所有事物都是模糊而快速的,車潮成為另一條河流,閃著看起來洶湧而危險的奶與蜜,一下子就晃過了。藍在小城市邊緣以後馬上吞噬掉大多數的黃,田野。

  平原與平原之間沒有太大的阻礙,一些丘陵來不及意識到高度就過去了。列車似乎也到了他的平原,過多的光線閃過讓旅者的眼睛有些疲累,他把注意力回到了書上,等著終點到達。

  遠方是這塊地上最大的都市,靠近他的小城市有著共同的名字:「衛星」,像是註定了他們的命運,但小城市裡的人總認為他們會成為大城市的一部份,或者已經是了。在這裡準備搭車的人穿著與眾不同的衣服,他們的打扮與列車的年歲並不相符,等著的也是有冷氣以及明亮燈光的銀色電車。月台上有另外一群人是從都市那頭回來的,他們的臉上不是那麼地燦爛,像在那蒙受了一日沙塵終於可以逃離,回到自己的家裡歇息。

  列車沒有機會再看到大都市了,燈火才剛剛璀璨起來,他已經自隧道鑽進了地底,地底的隧道有著人工的單調,長方體的空間不斷重複燈與黑暗,以及綠色的里程指示牌。在最大的車站前還有一兩個同樣在地下的車站,月台空蕩蕩的,牆上則是許多廣告燈箱,像是給長期在陰暗地下行動的份子一些認同和歸屬感的物件。列車在繁忙的年歲裡看到的都市不是這樣的。那是一個錯綜複雜的發展中都市,同時有大樓和小平房,平交道每每停著整排的摩托車以及其他大小車輛,大樓頂端都是閃爍著標語和商標的的霓虹燈牆。都市裡的大車站是月台最多的車站。除了來往之外,列車們也會在那裡做調整,以及休息。櫛比鱗次的月台、列車和交織的旅客是一幅複雜的景象,電線在空中來回雜亂繞著,一切蓬勃湧動著生機,都市在當時是個甫長成的青年,在隧道啟用之後,列車就再也看不見他的成長朝著哪一個方向。很快地停靠又離開了總站:與前兩個地下站沒什麼不同,只是人多了些;只是往都市的入口之一。列車在此已經沒有停放的空間,走過此處和走過其他大大小小的車站沒什麼不同,過去的家園如今成了來往的行道。

  到地下隧道的出口前再沒有其他事物。列車不久後回到地面,也穿過都市到了另一端的市郊。這一頭並沒有像前面一樣的衛星市鎮,離開燈火馬上是一片荒野。開始偶爾還有一些田地,接著田地也沒了,雜草和土石滿地。這不是適合野生生物的年代,或許在以前這兒會有奔跑的夜行動物,但現在只有平行的一條公路和一條鐵路茫茫延伸向另一邊。又將有山,地下隧道啟用之後,列車的機廠就遷到了山腳下,同時也是上山之前的小小城鎮。荒野沒有持續太久開始有樹和田,種樹的地方是一片小小的果園,果園旁則是公墓,睡著大城市原本的住民,以及前方山城開墾的祖先,再過去,就要到山腳下了。

  列車的目的地即將到達,疲累的車長打著最後的精神,為了看列車入廠的一刻。他堅持在最後一天不換班走完全程,當作是退休前對這個地方的巡禮,他也終於繞了整整一圈。

  列車行駛到車廂的停放地,車頭與車廂分開,駛進廠內做最後的檢測,他還不夠老,不像更早的蒸氣車頭那樣會被帶到公園之類的地方展示,或許他就會在機廠內呆著,看著更新的機種進來,取代掉和他一起到達這個地方的夥伴,或許在久未使用後他的機件會開始生鏽再也無法動作,無論如何,當機廠的維修員關上燈的那一刻,他的生涯就此結束,停放在遠方的車廂亦是。

  列車長撫摸著工作許多年的列車頭,為他拍了照,他和維修員一起離開,準備去喝酒,慶祝他的退休,時間是十二點整,另外一天開始了。

  機廠和車站是蓋在一起的,由於需要大片的空地,車站離小鎮稍微有點距離,因此到了夜半,機廠附近是漆黑的。這不是個太多星辰的夜,雲層厚實地遮擋住新生的月,或許凌晨又會下一場雨。蟲在外頭的草叢裡鼓譟著,某個廠房突然有燈亮了,無人的列車頭默默倒退著開出來,一直到連結車廂的地方勾住、倒退、向前行進。小鎮的車站沒有人,管理員在小床上睡著。列車一路無聲開進城鎮,又開出城鎮。出去不久轉了彎,往山上前進,山裡的植物在睡眠中,絲毫不受列車的打擾,空氣也停止流動,有些悶熱,行進行進,雲層終於受不了沉重,降下另一場疾雨。

  列車讓雨洗著每一個關節,鐵銹以及車身上的漆漸漸被沖刷掉,拋在鐵軌的後頭。車頭和車廂都呈現嬰兒般漂亮的金屬色,列車朝著山頂,又要再度碰著雲層,閃電下來,電光充滿列車整個身軀,在山頂成為亮燦燦的一個點,電流通往列車每個關節,車廂所有的燈都亮了,所有風扇開始運轉,這樣在過了山頂之後一路向下,帶著亮光衝過一路上每一個隧道,趕走每個角落的黑暗。列車疾馳,在山的稜線上前進,已經脫離了鐵軌表面,他的輪下還流著閃電給予的黃光與白光,幾乎是懸空前進著,在豪雨之下像是一條金屬光澤的龍。雨漸漸小了,停了,列車也即將下山。他並沒有進入最後一個長長的隧道,而是在隧道口向上攀升,爬升,到第二個山峰頂端直衝天際,穿過了雲層後才下降,恰好沿著山峰的另一端往平地奔馳,這是一條列車未曾走過的路,鐵軌已經不知在什麼地方了,天際開始綻放,列車朝著光亮的方向走去,不多久就看到光的源頭,雲層只延伸到陸地的邊緣,向前是整片藍天、以及遠處吐出的日光,車身讓日光染得通紅,和前方的海面一樣,列車就這樣前進,直直駛向海平線的那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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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屆桃園文藝獎首獎)
王離部落格:飲用的氣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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