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初醒的房間是光的萬分之一亮度

我初醒的房間是光的萬分之一亮度——致鄭聿與他的玩具刀
 ◎鯨向海

  鄭聿跟玩具刀原本都是你的筆名,現在你決定稱呼自己為鄭聿,詩集名字就叫玩具刀。你的詩和你的人本是一體的,互為隱藏版(不過相對上你人比較活潑像是玩具,你的詩意比較沈重如刀)。玩具應是小巧的啾咪的,是童年最富有同情與感懷的物品;刀則緊張帶有血氣,卻又勇敢忠誠。「玩具刀」因此令人感到溫馴與銳利的互溽(就是表面很溫馴,但是你在討論的是明明很銳利的東西喔),也有那種虛晃一招的神秘性:

  「其實我寄去的箱子也是空的
  我知道,兩人生活
  抱起來沉沉的是什麼
  你知道……我還要什麼」

  你寄給讀者的也是空箱嗎?你要我們怎麼讀你的詩呢?寫這篇序之前,你的詩全部被列印出來,隨身攜帶,宛如延宕許久的花季終於盛開。曾與他們一起躺在異國旅館的床上,你的詩很適合繁忙的旅程後用以沈澱心情;表面上是單純的,但卻可以緩緩浮現出深度,有助於發呆與作夢。我也把他們帶入浴室(反正你的詩如此潔淨),蹲坐於馬桶上,無須計較外面世界的暴雨,有一種處在颱風眼之中強大無畏的安全感。關於詩藝的滲透,你偏好以從容不迫的方式進行,留下的都是氣氛,是停滯的時間,是細節上的盤旋,使我於開車途中等紅綠燈時忍不住拿出來讀。你的詩比較少生猛魚肉,總是雲淡風輕,便有了全部的別緻,接近懷石料理。你本身也有隱士的枕流漱石感,初極狹,纔通人,適合躲在任何快速移動的交通工具的人潮中一頭栽入你的魅力詩境:

  「右邊的山硬把木瓜溪擠出
  海是乳房的形狀;左邊紙漿廠
  廢煙焚燒著雲
  一日之晨竟似黃昏」


  你跟我都是使用電腦寫詩的世代,多年前便透過Email分享彼此詩句,網路是迅雷的,一下子就把一切光榮與卑微淹沒淘汰;網路也是龜速的,會莫名阻塞,任性當機,死滅斷線。這樣大起大落的年歲裡,你一直給人安靜低調的印象:鮮少在平面媒體發表詩作,也不參加任何團體,幾乎都只窩在自己的部落格上,詩作輪替的速度極為遲緩(可知這本處男詩集真是千錘百鍊),針對一些讚賞的留言也是不經心地回覆,甚至把回應的介面關閉了,讓讀者想要發表心得也沒辦法。就連詩題你也從不炫耀誇張(你的不少詩題雖然有題目,也讓人以為彷彿無題。譬如〈1980/1208〉這首詩以此日期為題,乃是暗示你的生日跟約翰藍儂的忌日同一天的曖昧情勢,但你並沒有任何註解說明),對於吸引讀者的目光,你顯然是慵懶而不急切的:

  「你沒看過雪
  而我無法表達
  一顆鈕扣解開自你的白襯衫 
  忽然想到什麼乾脆要你脫下
  我看過雪,我無法表達」

  我記得在某封回信裡,你曾透露你讀里爾克的書信與傳記,很驚訝他才二十八歲就寫出了給青年詩人的十封信,並表示許多想法,與你非常契合。當下並沒有細問。直到讀了你的〈致詩人〉,不禁聯想到里爾克那極深的孤獨感與對詩僧侶般的虔誠。(其實我一直沒有把你的感情跟你的詩連結很緊密,因為我覺得把你的詩只當成情詩,有點太小看,他們的意涵當不僅止於此;雖然你自承你的感情觀與創作觀是互通有無的……)你在臉書上提及,某次不小心打翻一盒剛拆不久的牙線,一時不知要逐一撿起來丟掉還是拾回盒裡繼續使用(你的人生似乎經常陷入這種矛盾)但最後你還是把牙線撿回來了,「因為扔到垃圾桶後它們就失去了牙線的本質。再也不會有人從廢棄的宇宙重新認出它們……我卻是它們唯一的神。」就是這種救贖感,你把許多原本會被扔到垃圾桶的詩意拯救出來。詩原是兩個經驗之外的事物相遇的過程(「牆縫中斷去的壁虎尾巴∕長出神的手指」),我認為你經常有這種在卑困中談論崇高的本事。你試著翻轉日常語境書寫新意,小心翼翼(幾乎是吝惜地),在舒緩的白描之中,以極低限的方式鋪展意象,這是冒險而大膽的作法,因為如果意象不精準,必然是個明顯破綻;相反的,卻可以避免意象豐腴擁擠彼此只會相互干擾的矯飾,達到純淨的感動:

  「變冷了,但是不能勉強
  房間,校園,籃球場
  步道斜坡,文學院
  又獨自走回房間,變慢了
  但是不能流淚
  洗髮,沐浴,沖了水
  幾朵雲消失於手中
  霧氣渙散
  在有無之際
  牆壁漸漸變透明了」

  我特別注意到你漸漸誕生的腔調,低溫冷靜之中卻不空虛,事實上充滿企圖心:「簡單的對話宛若星光∕和沈默組成的宇宙」。即使一樣注重口語,每個斷代每個區域的詩人,表現方式也不相同。你的口語若摘句來看,其實平淡無奇,果然趨向於「小弱」的體質;但經過你彷彿排列星座一般將之慎重擺放在詩宇宙裡,運用迴行與張力的技藝,控制著曖昧與想像的機關,尋找毫末之處音樂節奏的可能,卻能使其發散出玄秘的光芒。如此你的現實生活便也有魔幻的氣息,雖然是以尋常口語的方式來表達的:

  「沒人打電話進來
  他沉默點菸
  瀰漫的,焦慮的,總是這樣的
  輕易就引出了片刻消散的世界」
 
  這本詩集的第一首詩〈接線生〉,暗示了你某種孤獨的形象,面對諸多「總是這樣的」疑問,詩是你不用回答時的沈默吧(床,霧,雷電,鏡子,星星,壁虎……),那被你創造出來詩意,可能是「焦慮的」,「瀰漫的」(你在另一首詩也提到「但房間終日大霧∕瀰漫於我的生活」),並不歡樂,因為「片刻消散」,所以特別珍貴;若不仔細捕捉,反而以為什麼都不曾存在過。閱讀這本詩集,你就是個接線生在彼方,什麼皆準備妥當(此刻不妨引卡夫卡說:「作品是表現一種夢境般的內心生活。」),只等著有人撥打進來,隨你進入一個鬆動事物本質,將淡漠日常重新磨出光亮的境地(你對光亮與黑暗,溫暖與陰涼,清晨與夜晚,睡與醒是那麼敏感)。你有的是無比耐心:

  「每日清晨
  第一步觸及地面
  皆湧出泉水而室內越來越亮
  瀰漫的午後為了雕塑一件模糊的事情
  久久停在某個姿勢
  
  像祈禱」

  (「瀰漫」也是你詩的關鍵字詞啊,因為「緩慢」所以可以「瀰漫」。)多年前你寫過一首有夏宇風味的詩,使我驚豔,但你現在不喜歡那首詩了(因為節奏感太強慢不下來?)這是你與過去的品味的決裂。我也認同你說的:「現在什麼都懂了,卻沒有一雙手強拉著我。或許沒有那雙手比較好吧。」你喜歡的詩人孫維民(恰巧余光中曾經認為孫維民的詩風接近里爾克)曾在〈小論抒情傳統〉這篇文章引用米爾( J.S.Mill )的話:「抒情詩,對於真正具有氣質的人,是最自然不過的,而且最不容易被沒有詩才的人模仿……」。孫維民也在〈詩語錄〉裡表示:「所謂的好詩壞詩,與它們的主題並無必然的關係,與它們的技巧卻有絕對的關係。」你果然也是意識流似的內心獨白,守護著你的抒情美學,並不特別追索革命或偉大的詩;只是寫你自己每天如何醒來,如何練習,如何一次就抓住頓悟。長期待在「自己的房間」裡感受這個世界,你的詩也有一種房間的視野:「偉大的典範∕皆在此縮小尺寸」。你沒真正得過什麼指標性的文學獎,但我知道你一無所懼。袁哲生不也說:「……『只會看著自己的肚臍眼喃喃自語』,換句話說,也就是虛無的一代。但是,虛無一點都不渺小啊,它遲早會產生自己的經典之作。」詩人的肚臍眼能改變形狀,會自行位移,坦蕩脫光之後又是另一盛世。我們的養分來自於網路開闊嬉遊的新感覺,與整個世紀之初的氣候變遷效應,或許在各種混亂的時尚價值觀中難免動亂顛沛,但寫詩的意志是恆定的:

  「於茫然時刻
  於有菌之地
  嚮往無塵的生活
  現實的觸鬚輕撫公園內部
  我們有夢鯁在咽喉
  徹夜尋找那個
  咳吐自己的出口」

  我其實不知道你的數學如何,但你顯然偏愛數字,各種月分,星期,歲數,編號,還有地址等等。你應是試著將不可數的感性訴諸數學理性的邏輯秩序(你說這像是把軟體依附在硬體之上,有種實在感),將情資隱匿成密碼,利用丈量周遭事物的相對論來凸顯自己的處境(也暗示了整個資訊時代的氛圍?):「室內的容器∕都已八分滿」或者「總用力拍動雙翅∕讓地面彷彿上升了幾公分」,最後甚至企圖修改你那些「噓」聲不斷,充滿各種數字資料的〈表格〉,修改你的宇宙編號。你也擅長排練發明某些奇幻驚人的動作,無論「為了深度∕而掉下去」,「八月伸展四肢∕到八月底∕也無法碰觸自己」,「一招使了一整天……他練劍卻沒有拿劍」或者「那個以為能永遠按住的琴鍵∕不知道什麼時候∕才彈開」……這些都給人一種對生活的努力,發出徒然感慨的傷悲。因此或許可以把你歸類於「冷冽」派的死星詩人?又疏離又異化,像是里爾克也像是存在主義。然而,「破碎遙遠微弱仍有引力」,你真正的核心或許是火熱的吧。所以你寫了各種人物,從〈列車長〉、〈魚販〉、〈畫師〉、〈鐘錶師〉、〈插畫家〉、〈大俠〉、〈小說家〉、〈店長〉、〈鬼束千尋〉、〈天使〉……頗有勾勒百工圖的意味;更像是努力變換無數身分,以屢次幻想的魔術與精確的質量演算,反覆證明那些刻意隱藏的情感,一再逼近背後真正驅動一切的泉源(會不會全部的斑斕掩映底下,這些欲言又止的含蓄都是耽溺著同樣的甜蜜與哀愁呢?)遙遙呼應這本詩集「玩具刀」的象徵,那首〈鐵匠〉是這樣寫的:

  「我們多少含有金屬的成分吧
  不可燃燒的
  卻足以導熱的
  停電夜晚
  我反射當你微微發光
  你走向我同時我走向你
  使兩端的距離彎曲
  ……
  重生重滅在火裡
  屬於我的
  我執著敲打
  敲打使之變形
  使我不可抑止」

  我讀到你網路上私密的一段話,便知道了你的心意:「身為一個偉大的敘述者,必須告訴別人以及自己:我是對的。我是對的。我是對的。催眠觀眾只為了催眠自己。我是對的,因為我本來被認為是錯的。當Luther Vandross深情地對千萬人唱著,對我唱著,喔,原來每個人體內都有自己的堂吉訶德跟桑丘。」你的催眠如此有效:

  「夜空慢慢下著
  漸大的雨
  發出漸大的聲音
  那可能是愛嗎
  你觸碰了我
  就像閃電打進我腹中」

  而今這本詩集是這樣漸漸瀰漫的潮濕,已經接起了讀者和你觸電的線路,電光閃閃,眼看是難以迴避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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