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走馬燈] 海風吹破了她的人生,出門的兄弟何時才能回來

文字:陳育萱
編輯:劉維人


記憶裡的每一片刻,都是無法測度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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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草鞋的她不知兄弟已死,只是一直等著。搓起稻草,穿起草繩,直到在椅子上睡著,被狗叫起。

彼時的風吹得有節制,有氣味,將海湧的消息吹給每一個靠海生活的人。固定的時間一到,待在海底的人會浮上來,帶著一大堆石花,跟英雄一樣。

返來,什麼時陣伊才會返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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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月春待在屋子裡,蹲坐矮板凳讓她正好能一覽門外動靜。忍住呵欠,再加緊速度,指尖續撚搓揉輾轉編織一層繭來。她從來沒空去檢查是不是哪來的細絲穿透了血肉,只是喘口氣,伸展雙腳時,才驚覺腿麻得比之前快速。

都幾天了,她稍微抬頭,目屎便流落來了。

郭月春喃喃唸,用手背擦乾眼淚。整個厝內僅有她。阿晏面無血色,只匆忙說要跑新聞,之後幾天就不見人。她有手機,可也想不出該當講什麼,只有繼續忙著編草鞋。這項意外的任務逼她將多年未曾使用的工具箱拿出來:草鞋矯仔、矯仔座、草鞋耙、月桃絲。放在面前的工具幾乎沒損敗,天公伯保佑!這些自結婚後,搬山越嶺來這,一年到尾穿的膠鞋迒過田壟,來回巡田水,顧果樹。半夜有時她會忽然醒來,因為夢見自己來不及追上風颱;掃得整片慘夠夠,拗得農作物歪來倒去。還好,她在夢中是一尊大神,什麼神通都行—呼一口氣,海水就退到天邊;站一下腳,土地就裂開,眼睛看向哪,破孔處就會生出一蕊蕊圓仔花,滿山滿野。用手一颺,圓仔花就沓沓仔浮起來,越浮越多,越多越快,直到整個天頂是紅艷艷的花蕊,土地上是青青的稻仔。

喔,這不是進仔嗎?郭月春發現有一片地沒長稻仔,原來是進仔躺在那兒睡。

進仔,進仔你無死喔?郭月春心內多歡喜,一直問。一霎那,圓仔花從天而降,蓋住他的臉,沒等到回答,他的臉就消失不見了。她的世界又再回到身邊,醒來之後聽蟋蟀仔的叫聲慢慢,輕輕提醒,現在還是半夜。她沒睡意,下床之後,只得在厝內趖來趖去,最後還是繞去進仔房間,自鞋櫃頭仔拿一雙鞋出來。一雙運動鞋仔,藍底黃紋,本是新的,進仔買沒多久穿回來,她還講過好看、好看。

現在,她洗了又洗,還可以聞到一陣臭溝味。她沒想過這麼臭。而且,除了臭,這亮黃也變作金瓜色,不管再用什麼方法,鞋再也不新了。已經如此,只好特別用袋子一隻一袋將它放好,丟了一包除濕的在裡面。不過,時不時郭月春就拿出來,放在房子外面曬日頭。

前一陣子,住街仔頭的莉姐來,一入厝內,莉姐牽起伊的手,捏得著著,就這樣哭起來。郭月春看著面前的莉姐,掌心同是粗劣劣的皮膚,淡淡地說,遇著了,有什麼辦法?

講是這樣講,她晚上老睡不著。初開始,厝內還有好幾人來探望,臨時把將毯子搬來搬去,安排妥當,勉強讓所有的人可以睡。出力了後,理當足好睡,但阿義回來後,經常在半夜大聲講夢話。做老母的,只好馬上起身去看阿義。阿義看到伊,就坐起來。郭月春拿毛巾擦阿義的臉,發現汗水擦乾了後,阿義竟安安穩穩倒往她的大腿,睏去了。



郭月春嘴中哼的歌,邊吸鼻子邊唱,夜風陣陣,吹落來附近的氣味,她的鼻孔聞到,心肝就咧欲爆開。種在菜園邊的山奈花,香得夠遠。她直想叫這些花,好了,別再香了,沒看見阮家的進仔已經不在了嗎?沒人會聽她的,於是她放下阿義,來到公媽廳。站在這,可以看到外面的三隻狗仔。沒過幾天,晏真就得帶阿義回療養院,郭月春心內難受,卻說服不了要將阿義留下來。事態變作如此,她怎麼開口?阿義一直是進仔在顧,阿晏不時會幫忙。只是現在將阿義留在身邊,唉—安呢咁好?她隨煩惱走近狗仔身邊,靜靜看,她甘願一直看一直看,看牠們趴著睡去的模樣。

她蹛這間厝,佮前幾年撿來的狗仔相伴,慣勢了。黑豆最老,土狗,又有一隻黃的,看起來也古錐古錐,喚作甜粿。最後一隻是進仔的學生發現的,無家可歸,整身軀白兮兮。

「阿母,這隻號名冰島。」

「啊?翻桌?」

「就是一個國家的名啦……,汝看,我叫伊來—冰島,冰島這裡,來,過來!」進仔伸出手,這隻莫得走的白狗,用鼻找到進仔的手,用舌頭舔了又再舔。

郭月春還記得彼時冰島差不多跟進仔的腳掌一般大。

好啦,阿進欲養就養。反正這間厝空咧咧,養狗也好,省得無聊。不滿一年,厝內三隻站門口顧家真有架勢。黑豆看起來最兇,其餘兩隻就學黑豆嘴臭面臭;有時送信的郵差看到牠們會心肝跳一下,以為這群狗仔是守什麼金銀財寶,兇得咧!

這年就不一樣了,夏至才過,狗仔守著門口頭犁犁,像一時間內全都老去。郭月春在絲瓜棚下一坐就忘了時間,有時冰島會到她身邊,小小聲叫郭月春。

叫吃飯?還是餓了?她自迷濛的夢中醒起來,去廚房冰箱拿骨頭剩菜。狗仔搖尾巴,看起來無什麼差別,只是她發現這幾隻吃東西時,不知為何會忽然停落來,抬頭四望。

「汝看佗位?」伊伸手將怹的頭拍拍,怹又再低頭啃骨。





過中秋了後,風大,毛最長的甜粿被風吹得毛亂亂飛,郭月春突然有一個感覺,莫非進仔來了?聽人講,接近黑夜之前的時分,那些孤亡的靈魂會轉來,在厝內厝外轉一圈,不會打攪人,只會驚動周遭的粟鳥仔。

進仔,是汝?汝細漢時不是最愛追麻雀整個田裡跑?郭月春不只一遍問吹來的風,有時還忍不住直接說出來;不過,這些問題終究沒有她熟悉的聲音來應答。

擱想這衝啥?免肖想囉!郭月春搥搥膝蓋,想著古早以前住海邊,阿母親手教授的做工,編草鞋。阿母手拿著曬好的稻草,開始搓,搓得一條一條差不多平均,之後跨坐板凳面頂,草鞋矯仔跟矯仔座在阿母手中,阿母一面講話,一面交代要怎麼編織。

「氣死郎命,編成這樣按怎穿?」所以,阿母只穿自己編的草鞋去海底撈石花。閉氣屬村內第一等,再來,礦工全指定阿母的草鞋,市集生意最好的草鞋攤就是阿母。郭月春回想阿母特別歡喜的時陣,就是她自田裡推板車將稻草收回來後,她開始俐落分堆,當然,阿兄阿姐跟她都得幫忙。腳手多,阿母就坐在中央,隨時欠啥,隨時有人可以傳喊。不知是不是因為打小編草鞋的關係,紮習慣了,阿母的手不像一般做田人,反倒幼綿綿。郭月春愛抓牽著阿母的手,研究到底有什麼神法皮膚才可青春得像姑娘?

「汝學會了無?」阿母一頭蓬如芒花的頭髮,看到么女月春就這麼問。

每一次她攏笑嘿嘿,故意撒嬌,「有啦,以後阮就家己編一雙當作嫁妝,汝不用替我蓄嫁粧。這樣好無?」阿母聽了,順順短髮,拍了她一下,十足大力。

彼時的風吹得有節制,有氣味,將海湧的消息吹給每一個靠海生活的人。礁石地形若風浪不甚大,則剛好趕來魚群;等在岸邊的人,觀察海水的顏色,觀察曬落來的日頭。固定的時間一到,待在海底的人會浮上來,帶著一大堆石花,跟英雄一樣。

返來,什麼時陣伊才會返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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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摘錄自 陳育萱小說《不測之人》之〈刺膨娘〉
圖:Unsplash on pixabay, mrhayata on flickr,根據創用C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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