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走馬燈] 拒絕農藥的田間生活,為何不能抵抗憂傷?作為一個新鬼,哪裡才是他的遠方?

文字:陳育萱
編輯:劉維人

記憶裡的每一片刻,都是無法測度的人生。
 

歡迎回到人生走馬燈。新鬼蘇進伍回到鳳梨田的抗爭現場,在工廠汙水衝進鳳梨田之前,有什麼樣的陰謀翻轉等著他?拒絕農藥的田間生活,為何不能抵抗憂傷?愛人從未離去,但幸福為何不會到來?作為一個新鬼,哪裡才是他的遠方?


廟前練畢宋江陣,頂著一臉未卸的妝容,吸取幾輪高粱割舌的醇厚,沿途所見,俱是放鬆旋轉的光景。望天,蒼穹髮際透出些許銀白,他記得自己笑了,在蒼穹髮際之內的有張無垠之臉。那張臉存在萬起萬滅的星子,形聚為一道道神情,俯瞰他的斜步,他特別不聽使喚的左腳。

還要繼續跳宋江陣?阿母不是沒勸過他。高中打球意外骨折的膝蓋骨,治療不積極,痛點偵伺著,每當在廟埕前跟著繞圈、對打時,看似痊癒的左腳卻有不期然的彆扭,稱不上痛,而是痠脹。他的角色孫二娘,關聖帝君親擇,勝過其他人再多的筊杯。他頷首,把這視作一種榮耀且甚至在學校,他鼓勵學生成為下一個冬季的小小宋江腳。

然而,他得應付下班倦極的狀況下,陪人需要—硬是跳上一陣,或訓練新一批宋江囡仔。無論怎麼說,他相信自己在月色底下站得很好。挺拔精實的模樣,實則是刨空又日消月磨,填充其中的僅是可嘆的意志。



說到意志這件事,他不禁想再次北上,載著一車鳳梨去聲援徹夜坐在馬路上示威的團體。拒馬擎起無敵的尖刺,拿著布條的那方是活生生血肉,他喜於分享這車耗盡心血的鳳梨,他僅僅做得了這些。公文貼在公告欄,正職工作無限上綱的命令是—政治中立。他什麼都悄悄進行,陂仔尾夠小了,小道消息特別多,他手上等候連署的陳情書於是也送得心驚膽跳。

洪公館案,隨著他跟阿晏結識、大婚,一切趨於淡忘。捲土重來時,他看著劇毒的數據,不敢置信廢水將要漫入鳳梨田,將要埋葬新鮮空氣,陂仔尾為數不多的平地將再也無法種地。
他的陳情之路開始了,阿晏負責幫他連結媒體。待在僻遠的小村落,他每收到一聲贊同就形同多邁了一步。可是伴隨而來的反對意見,全不容情地扯下弱小藍圖。巷弄間的風聲就這樣翻起了,關於他是白手套的傳聞。編織好的故事套上他,蘇進伍再怎麼想都沒料到荒謬劇情,他送上門的連署書,就是工廠派給他的任務;等多數人堅決反對工廠,下一個建案只要能通過土地變更,計畫蓋飯店不就容易了?他還耳聞另一則,就算暫時不開工,誰知道他會不會有內應替工廠闖關,改天情勢一變喔,照常建啦!

蘇進伍站在廟前,手持連署書。默禱後放於燭光前,他要關帝爺看,想一想又將它收起。這件事可以到此為止的,晏真要他先緩緩,想清楚再說。於是,他站成一根巨大的蠟燭,數算不盡的煩惱燃成煙,薰向關帝爺。先前猶豫著是否要擲筊問事,這會兒心底的聲音卻先告訴他了,不必問。這是旨意。他恍若感覺脊骨有一股清涼冒升,廟內燈火通燦,他根本不需再去添一炷香的,對嗎?

懷著疑問,他再次回到空蕩蕩無人練兵器的埕地,他孤島一般,游魚一般地移動。橫陳的星子滯留了幾種可能,最大的一種正指劃自己的命運,他不明瞭,因此看得累極。
鬼也會累嗎?他嘲諷地想。當時的他只確定自己必須反,在空中倒立,透過倒反的方式,雙足浸入狂野的星海。

那夜他回到家做了個夢,遙不可及的天際垂下一雙手,他牽起戴上棉布手套的那雙手,篤定安心,猶如偉大的魔術師,無論做些什麼,都能被信任。一個轉身,發現小鎮內許多人圍著他,突如其來的笑容與掌聲令他忘懷了憂傷,永不浮現。



夢醒睜眼,晏真順著他伸過來的手繼續熟睡,不知他醒了,他則任由麻感通向整隻手臂。
站在空無一人的床鋪,他這新鬼無事可做。他甚至有點憤怒了,他還能聽見聲音,只是那是未紮進耳內的種子,不會輾轉從他的口中發芽。他也還能看見,但不再是伸手可及的世界,他想透過晦盲的眼去瘠田工作,結局是想當然什麼都沒種成,全都委屈地斃命。所以,要是待在這,蘇進伍揣測很快就要聞到足以絞擰腎腑的惡臭—違法起建的廠房逸出違法的氣味,讓人皺鼻也揮散不去的味道。都市來的官員說哪這麼誇張?不信的話,他想讓他們去農忙的田裡聞一聞,看那些他認識的阿伯阿嬸,站在田埂,不要命地噴灑農藥,只消一股風,稍稍一拂,說不清的臭味將伴隨減少病蟲害的謊言,散佈在每戶敞開的窗櫺旁。

這麼多年過去,沒聽說藥可以越噴越少。去年開始,他不灑農藥,他要看鳳梨幼子漸漸長大。若是這樣行得通,稻仔也可以,對啊,他會去勸說其他人。一戶不使用,這一片地不使用,這樣風吹雨落,作田的也可以摘下口罩了,這敢毋是有夠讚?他記得曾這樣信誓旦旦勸服阿母,彼時正好幾個鄰居到家裡開講,他心情一好,話到嘴邊,源源不絕就漏出來了。

晏真笑意未曾止歇。她在身邊笑得那樣輕鬆,信任在時針分針挪移時,已經一格格堆疊在他面前。他隨時可以拿起一小塊,放在胸口,權充燃火的原料。他想做的所有事,她都沒反對過。他之前會想,為什麼?然後又心滿意足地暗罵,這就對了,這就是他要的生活。狗屁倒灶的傳聞還會繼續,可是立在原地竟開始讓他不害怕也不在乎。

他伸手一撈,跟阿母帶著迷路的晏真回來時一模一樣,這道身影真實地存在,即便他摸了她的影子,她也未曾離開。

阿晏的確沒有消失,倒是他自己出了遠門。

聽不熟的無關的人建議土葬還是火葬?蘇進伍自有定見,海葬,他想投身大海。只是,他命運終結的地方是那幾窟陂塘,離真正的海還很遠。除此,他失約了,岳父想垂釣的陂塘被他的死亡佔據了。

整座三合院太靜太靜,蘇進伍等候著,作為新鬼他覺得時間才眨了一會兒,天就要更黑了。

他的遠方還沒回家。


插入圖片: Edd Jhong & Blowing Puffer Fish  on flickr,依據創用CC

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