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用詩句拍電影◎翁文嫻(詩人、學者)


俞萱告訴我從大四開始,她清晨早起跑步操場幾個圈,六點半就回宿舍開始她的早餐──一部電影。如此每天連續,她用電影做食糧,帶她去到很遠很高從來不知道的世界。

她畢業多少年我已不記得,後來的事也許別人記得。她在淡水竹圍工作室、牯嶺街小劇場放免費電影、讀詩與音樂。那些相熟或不熟的觀眾有時一家大小來,她從不擅表達慢慢得學會講解,如是四年。之後到苗栗「全人中學」,一所夠另類的「民主」學校教文學。自編的教材,國一到高三學生混搭一起上課。不願意上的,可以探頭探腦在窗邊看,到樹下讀自己的書,也有不上課去做鳳梨派的。上課的學生為一篇文章解讀,七嘴八舌討論幾小時,那些小鬼身影慢慢成熟的神情真專注。後來俞萱令他們演戲,我看過一群中學生寫的劇本對白,舞台構想,然後真從苗栗坐火車到牯嶺街小劇場演出了…。她斷續給我報告的事,真像清晨的電影早餐,離一般生活程序那麼大段距離,但想一想,又為什麼不可以呢? 

這次讀到她的詩,感受著完整的、悲哀的份量。她不閃避、不假借,也不諷刺排斥,簡直覺得她在慢慢舐嚐。詩集傳遞著比記憶流得慢的哀感、濃稠黏膩,那兒有著無邊的幸福的陰影。那麼,是幸福還是陰影呢?俞萱最迷人的句子,興發與毀逝緊貼,諸如「你笑得毀滅像海」、「在我一點也不完整之後/突然摸到世界的邊/明白我在綑綁裡/扭曲得什麼也沒有/卻無限自由」(〈囚〉)。 

法國漢學家程抱一說:「中國思想幾乎從開始就避免對立與衝突,很快就走向『執中』理想,走向三元式的交互溝通。……但在真實社會裡面對實際問題時,特別是在中國固有的封建社會裡,卻具有極大缺陷。別忘記,真『三』乃滋生於真『二』。」俞萱詩集專心寫負面和對立的「真二」,這些都是道理了。如何在「二」的負面過程裡,將身體纏入?──「怕戰爭來,所以我努力記一些他身體的特色,並全數背下。左乳較大。右腋有兩顆痣貼得近,快成一大顆。鎖骨凹陷處可容納我的鼻子。心窩壓了會痛。其他地方也許下次看清楚再背。」(〈沒跟他洗澡過〉)身體纏入的時候實在痛,「我年輕的戀人/滿手血汙向我走來/為了與他相襯/我洗滾燙的熱水/把自己洗出皺褶」(〈血汙〉)。 

這些切身的疼痛也會擴至家族,「父親來了/囑咐我看守一串荔枝……我不敢看他的臉/任他逐漸暗去/成一塊覺醒的黑石/散發最深的光線/與黑暗同源」、「不知道什麼時候,母親/已躺在床的另一邊/穿上還沒褪色的花洋裝/伏在黑石之上/任脊骨輕輕擺動/一條正午爬行的青竹絲/不畏烈日」(〈回家〉)。 

或者看見所有活動著的社會中的人:「走進一個家/毫無差別地坐到餐桌前剩下的位子/像一道剩菜放進冰箱/他沉默看著今日的妻子和今日的兩個小孩/釋出善意他收起肚子不那麼腐敗/他想起昨日的妻子和昨日未出世的孩子」(〈複製人〉)。情人、家族或社會,都被她剖開,滴出血看見霉菌。 

她的詩句每每見到畫面,她不會說話只能將畫面營造,像一個營建商建造一棟棟房子,我們住進去自己感受是些什麼。詩句可以暫與日常事務相隔開,不受現況規限而去得很遠,將內在鏟得夠深。這樣的方式非常不「後現代」,大違目前詩壇傾向,有若回到三十年前「現代主義」詩人的內在追尋。不過,她不再用扭曲怪異的變形句法,是借電影鏡頭搬動讀者去到她眼淚流濕的地方,復活的時光不知是真實生活或是意識經歷的畫面?總之我們與她一起,去到這一座座營造的空間,一名年輕人用詩去感知「這時代的貧困」、「痛苦、死亡和愛情本質的無蔽」(海德格《林中路》)。 

記得她在自己策劃的柏格曼影展所寫的序文,說著:「愛需要長途跋涉」,我完全為這樣的體驗感動。但是透過她拼貼的字與句子,在漫長的疲勞與掏空狀態,我們才更能認出自己。她每一次交出的鏡頭,文字相錯的遠近度剛好舒服。「洗襪子的時候,儘不呼吸。想你的時候,儘不梳頭」;「窗外有溪,像吻,比記憶流得慢,卻暗得比我還清晰」(〈你笑得毀滅像海〉);「水裡來了一個女人/立在小舟上抽菸/日出的灰燼/沒有身世和名字/霧裡/她只穿了一件暗紅連身裙/裙子上開出一朵黑色的花/洋流來的時候/會挾帶魚群穿越」(〈水上──金基德《漂流欲室》〉)──這些句子有律動的均衡感,產生聲音效果,所有的悲哀於是被遺忘,我們只在這些不知古不知今的畫面裡,一剎那凝神。
_____________

想體驗更絕對的愛情?
請勿錯過吳俞萱的第一本詩集。





_____________
更多逗點專欄

閱讀,沒有句點
點選圖片進入有趣的專欄世界

想體會成年人才懂的哀愁,請看妖獸筆記。


如果你想知道喵咪的想法,請看:



如果你想知道香港人眼中的台灣,請看:


如果你想知道一本書的誕生故事,請看:


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