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死的變奏
——《葬禮》王志元詩集評介
◎黃粱
◎黃粱
新世代詩人王志元將第一本詩集《葬禮》獻給過世的父親,這個舉動並不尋常;這本詩集的主題內涵也很奇特,都是關於死的變奏,對於記憶的埋葬。通常,新世代詩人的寫作都是專供青春享用,固執纏繞著情念打轉;王志元也書寫愛情經驗,卻經常穿越了愛的表層而觸及死,演出死的變奏,而“死”確確乎難以享用。作者將記憶分類處理,經過死亡過濾,或許渴望賦與過往重生之義;一份獻給父親的心意,想必也是人子重建過去的重要基礎。開篇之詩是<紙蓮花——獻給父親>,焚毀與綻放,人與鬼,幽光與黑暗,這些命題為詩篇設定了音色,展開生死對映的旋律。<紙蓮花>採分段詩的形式書寫,共分七段——
<紙蓮花——獻給父親>
1
我們不得不燒了你
在你綻放那天
2
所謂無法回收的
有毒物質:
飛到了天上的灰
成了酸雨落下
渾身濕透走到你住所收東西
打開燈時,突然想起你
替人生下的註腳:
一個講得亂七八糟的笑話
死,正是那無法回收的有毒物質,變成酸雨後又再度荼毒人間,形成無盡的循環。第一段與第二段莊重地傳送出詩篇的第一道旋律:死的釋放與回返,上升與降落。緊接著第二段結尾的“笑話“這個詞,第三段以兒子對父親的回憶,插入第二道旋律:“你是不開玩笑的/連對自己都是”, 第三段以這兩句坐收,塑造個體此在與生命存有的永恆矛盾——既然人生是一個笑話,不開玩笑的人要如何活下去?第四段以唱盤播放出第三道旋律,一首枯魚之歌:
4
而人生是磨損的唱盤
是反覆糜爛的傷口。當我們發覺
一個接一個跳下懸崖的人偶
並不是夢的時候
遠處有巴士拋錨
誰也無法指使上帝去推
所以人生是一池死水
是危聳的高樓。當我們艱辛地
將腳從爛泥裡舉起
只為了再放回去
憤怒彷彿盲眼之魚
在沙漠般的夜裡隱隱發光
人生是起伏的鋼索
當我們微弱呼救
“枯魚過河泣,何時悔復及,作書與魴鱮,相教慎出入” (漢樂府雜曲歌辭)。人生是一條隨時會枯竭的河床,古詩中早有明訓;今之作者將枯魚置放到闇夜般的沙漠裡,夜無聲色,只剩憤怒點燃的那一絲絲微不足道的光。不甘心的敘述者在第五段裡反彈出生命能量,詩人在此放進了銅管樂,音量猛然加強——
5
我把玻璃砸了
把鬼放出來
鬼說:「他不信任你」
你憤怒地追著鬼
在屋裡走來走去
而我就跟在你身後
希望有一天能得到諒解
第六段是快板,第一句是“所以快跑吧/乾淨的你”帶動了全詩加快速度,焦點集中在闇綠水底急速游動的那束幽光。結尾的第七段只有一行“在你綻放那天——”,嘎然而止,全詩再度歸返死之初綻。
《葬禮》這本詩集寫得最精采的部分就是這種分段詩,總共有六首:<紙蓮花><一首poem救地球><靶心><葬禮><我所思考過的><傘裡的烏鴉>。<紙蓮花>只有61行分作七段,另一首46行的詩<只活一日的愛人>採用的形式是不分段,但是分作九個詩節。分段詩與分節詩塑造出來的詩學效果相當不同,分段詩每一段在情境上有所連續,可是韻律卻相對獨立自由,可以不受上下詩段韻律波動的牽制;而且段與段之間產生了一個暫停的空白,這個虛白加大了詩的情境縱深,使得全詩的造境可以更有變化。如上引第1段與第2段,第4段與第5段,前後詩段的情境音色相當不同,如果不是因為分段產生的韻律休止,在音色的轉換上相對困難;分段詩情境變動的幅度也比較大,可以更加自由地作情境跳轉。但分節不分段的詩有個優點,也就是敘述體的血肉會更豐滿,因為節奏的往返是連續性地疊加上去,敘述汁液的流動感容易牽引情感的釋放。這種分節連續性的敘述模式,王志元掌握得非常出色,語言色澤鮮明肌理富有彈性,同時又靈活運用了結構分層的方式來豐富其內涵。以下分析<只活一日的愛人>來作比較——
<只活一日的愛人>
早上,愛人活過來了
像一陣風那樣側過身
我是塑膠袋,在他失憶旅人般的笑底下
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
當他的手指滑過我的背
幾乎就要觸碰到我了
他將手指伸到陽光底下
讓灰去飛
我問他:「睡得好嗎?」
「對不起。」他笑著回答
接著親吻我的額頭
他真的就是風了
我愛他這樣。把莖擺彎
但無法逆轉這一切
光降在臉上。刺眼
愛人穿著短褲,白上衣
在餐桌前向我描述那朵花
許久以後,我才理解
那朵花早被所有圖鑑除名了
但他是如此雀躍
他笑。他喝水。遠方似有落雷
他的喉結滾動,如露珠
他看著我笑
將材料與工具擺在面前
讓我選
整個下午他在地板上敲敲打打
我愛他這樣。把腰擺彎
但他將金屬握在手中
汗水洗過冰涼的鏡面。好了
他愛我他說
他愛我。遠方有雷
有想被擊中的樹的影子
我走進牢裡
他用半邊臉笑。他
關門。把鑰匙
拋在門前。說他
的確愛我
我是相信的,他打算
我從縫裡看他
看他體型不變
日復一日
早餐時閱讀報紙,評論時事
修剪花草
吻我
我的愛人只活了一日
他的確是這樣打算的
<只活一日的愛人>全詩的語調前後連貫而綿密,聲音平和,彷彿在訴說一件遠古的他人的故事,但是用詞特殊意象奇突。這首詩的角色有兩個:我和我的愛人。一個固定的場景,房間,鏡頭移動,依序出現了:床、餐桌、地板、門。整首詩依詩意空間可以劃分成四層結構:一至三節是第一層,夢境結構,清晨,我夢見我的愛人回到我身邊,到這一行:“光降在臉上。刺眼”為止,夢境結束,敘述者醒來。四至六節是第二層,回憶結構,回溯兩人交往一日的過程,其中第五節作者展現了他非凡的才華,創造出一場傑出的性愛影像,冰涼以極激情之至,遣詞談笑用兵,意象剛柔相濟,冷熱距離調整得恰到好處,文字高手。第六節,敘述“我走進牢裡”,愛正是一個監牢;“他關門”,我的愛人從此消失。七八兩節是第三層,意念結構,敘述者滑入回憶的底層——情念想像——中,從監牢裡觀看永恆的愛人。第九節是第四層,現實結構,這兩行是全詩唯一的現實語言。
這首詩形容“我的愛人”時創造了四種方式,依序是:一陣風、失憶旅人、被所有圖鑑除名的花、遠方的雷;形容“我” 運用了三種意象:塑膠袋、樹的影子、囚犯。風翻動塑膠袋,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作者挪用極為日常的生活景觀,但是賦與了非常深刻的情感內涵。詩篇第三節出現了唯一的對話:“我問他:「睡得好嗎?」/「對不起。」他笑著回答”。這兩句對白就兩隻手一樣,雙手托住全詩的骨架,支撐起“只活了一日的愛人”在詩篇裡永存。“愛”沉湎其中,也因為的確被打算著只活一日,而被格式化,詩義從而輾轉觸及到“死”,因為“愛”是拒絕格式化的。這首詩的愛情書寫具有典範意義,它同時涵蘊了性、愛與死三件事。
《葬禮》這本詩集是作者將生命經驗轉化為審美經驗,再提升為詩的經驗的一場艱苦卓絕的努力。那些生死交歡的日子,在詩人筆下化作一行行飛舞在鐵軌上的蝶蹤,“我說:「我有枯井,讓我去。」/他們看著我/白得像堵牆失去了盡頭”(<說服>節選)。王志元的詩讓我們瞥見了徘徊懸崖頂端的青年孤影,浩大而孤寂,彷彿一整個世代的年輕生命都站在上面。《葬禮》全集攏罩著愛與死的陰影,但獨獨有一首詩穿越了四面高牆迎向了可能的光,這是詩人值得獻給自己的一首詩,一首懷抱著未來的詩,深深地祝福著你和我:
<完整>
翻開舊時筆記
某些字詞因潦草而完整
光在杯外潰散
整個下午等著被擊毀
但我已走得更遠
像模糊的憤怒顯得珍貴
那走至懸崖而不跳下的人
將更懂得與陰影相處
與裂痕相對的日子
像帆與桅在漂流裡共同前行
我已走得更遠
像琴聲因空蕩而悠長
笑顏在形式以外匯集
真理不可言說
我走至窗台與鄰人對望
聽見神的呼喊
*王志元詩集《葬禮》,逗點文創結社,出版日期:201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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