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歪斜的臉 ◎貓拓


歪斜的臉      
◎貓拓


我從鏡子裡看見自己的臉,那是一張傾斜的臉。
眉毛的高度右邊略高,眼睛也各自有它的形狀。最明顯的是人中以下的部分,嘴唇與下顎蠻不在乎地往左偏去。
據說對稱是構成人類審美觀最重要的概念,科學家分析了數十位明星與模特兒的臉,發現這些「美女」們臉部對稱性的平均值高出一般人許多。
「妳的右臉比較漂亮。」
「哦?為什麼?」
「嗯……皮膚比較好、比較光滑──眼睛好像也比較大?」
仔細觀察的時候好像也真是這樣,右邊臉的各方面都比左臉來得「完美」。眉形很好,每次修眉毛或者畫眉的時候都相當輕鬆,相較之下左眉的眉流混雜凌亂,眉峰的位置也相當難抓;我一直以為,那只是因為是左邊、因為使用左手而造成的緣故。而順著眉毛原本生長模樣修整過後,左右兩邊的眉形明顯有著差別。
不只是眉毛,包括睫毛、嘴唇都是。高中的時候臉上冒出許多紅腫的痘子,現在回想起,的確是右臉的狀況比左臉要好,至今左臉還留下許多瘢痕和粗大的毛細孔。
自從那通電話開始。



男人示意我脫下大衣,我看著深紅色的地毯,默默將大衣交給他。男人順手掛在門後的衣架上,有點粗魯。
我看著闔上的門。
男人坐到我的身旁,「冷?」男人的唇離脖子太近,我又顫抖了一下,順勢低下頭。
男人很顯然誤解了我的意思,將我更攬緊了一些。我沒說什麼,只是倒在他的懷裡,任他解下我所有衣衫。
「我會讓妳燃燒起來。」喃喃低語著。
應該是很美的話,卻只覺得可笑。我緊閉著雙眼,極力想像在身上的身體是另外一個,用想像杜絕即將逸出的笑。
男人一面吻我一面撫摸我的乳尖,我細細地在他口腔裡呻吟。男人的吻濕黏卻又極富侵略性,並不喜歡但很難避免。男人很飢餓似地舔遍我全身幾乎所有皺摺。
因為不快而呻吟著。
「……叫出來,我喜歡聽妳叫。嗯──」
那可笑感又回來了。為什麼淨說些彷彿我和他很熟識的話?
「妳的身體好美,我好喜歡。」
「妳的乳頭真敏感……好可愛。」
「妳這裡最敏感了,對不對?妳最喜歡這樣了喔……」
身體緊繃著,快感一波一波襲來。他俯在我的私處舔舐著彷彿什麼美味的食物,手還不放鬆地向上揉搓我的乳房。
「我美嗎?」
「那當然囉!」
幾天前他還只是網路後面的id。見面吧,他這樣邀約著,如果感覺對的話就彼此享受一下吧,否則、聊聊天做朋友也很好。到達約定地點後憑著等待的氣氛認出他,打通號碼握著手機的那人看見接了手機的那人,點頭微笑低頭,很快走向彼此。
這麼問他。而他這麼回答,手一面摟上我的腰,立刻就吻著我的頭髮說,「我真的太幸運了。」情節自動跳開喝咖啡聊聊天的部分。
他用手指進入我,快速地進出,整個手掌沾滿我的濡濕。近視加上昏黃的光線,看不清晰他的身體和面容,只知道是個陌生的男人。
「妳好美、真的好美!」他喘著氣,說。
剎那間他的身體貫穿我的。

我怎麼可能美呢?
遮掉半張臉。左邊。右邊。輪流凝視著。
但是男人說我美。另一個男人也是。另一個和另一個也……
也許別人的眼睛出了問題,不,或者我的眼睛出了問題。不。問題也許在腦子,我的或者其他人的腦子──
摀著左臉,然後右臉。
──根本不是同一個人。這不是同一個人的臉。



「妳最近一點都不可愛了。」
「…………………。」
他猴急地進入我,我撫摸他背上一節一節的脊椎骨,在他往前撞擊的時候呻吟。
眼窩的深處像一口井。
他不愛我了,我知道。他的手指他的嘴唇他的眼睛他的睫毛頭髮全部都在說:「我不愛妳了,快離開我吧!」
前往一個又一個男人;結束後又回來。無法離開啊!
天花板的水漬痕跡陰陰地看著我。他狠狠射在我體內。
抽出,離去。
他轉過身,肩上有一個深深的齒痕。
我對他吼叫。「那是什麼?!」
他皺眉。「妳不要無理取鬧,我很累。」聲音隔著背傳過來。
我無理取鬧?我在他背後流著淚。
很久以前,他還愛我的時候,有次高潮時我咬住他的肩頭──他倏地推開我、甩了我一耳光。
「作什麼!!!」
他捂著肩膀對我大吼。我昏眩著靠在牆上,臉頰熱辣辣地痛,而水泥牆極度冰涼。
那是哪邊的臉頰呢?
那時應該將他咬傷的,很重的傷,好了還會留下痕跡、一輩子烙在身上的傷。
我在他背後哭泣著。
人基本上是對稱的,那是肉眼看得見的部分。看不見的那些,隱在濕穢的體腔內,各自為政。
宇宙間的一切都趨近於圓,卻很難成為圓,正圓,完美對稱的極致。如果說宇宙間真有什麼秩序或者規則,那麼對稱是否是其中之一?橢圓形狀的星球、軌道,六角形的窩巢,漣漪。無生命的岩塊在溪流中磨難以趨近圓的理想,只有生物,自私地長出不規則的手腳,飛走泅泳。遠離圓,必要時也放棄對稱。例如肝,例如膽,例如歪斜的心。


『妳這個醜女,放過他吧,有空為什麼不照照鏡子?』
黑色岩漿的惡意自話筒中流出,溢滿我的耳朵,沿著臉頰淌下。我默默掛去話筒。身側的長形半身鏡中映出的自己,臉是歪斜的。
激烈地扭曲著。
不開燈的房間裡無聲地號哭,緊攢的拳心濕漉漉的,渾身壓抑太過而發抖;感覺內裡被破壞,坍塌崩解鎔化毀滅,一隻眼睛嘯浪一樣流淚另一隻埋在沙堆裡無盡荒滅。
誰都只是想要活下去而已。
水面上落一滴油,看它收集四肢凝聚成圓。如果想要活下去,圓卻是不夠的。為了呼吸、為了營養、為了繁殖,體內塞滿醜陋的器官,長出手腳長出臉,長出眉毛長出眼。那是所謂本能,大腦想死但是身體並不這麼想,於是左臉脫離右臉,掙扎著要離開。
惡意的電話準時在下午三點響起。兩點五十分的時候我坐到因厚重窗簾而陰暗的房間裡,等著電話鈴響,接聽,掛斷。彷彿某種約會。
「妳好美。」
我不相信。
那些男人不像在說謊。我懷疑那些眼睛,是我錯了還是眼睛錯了?如果拿下他們的眼睛像隱形眼鏡一樣戴上,是不是就可以弄懂一些什麼?允許他們進入我的身體,卻仍舊於事無補。
他偶爾還會溫和地對我,只是溫和。關係每下愈況,他卻一直也沒有要我離開,只是雪亮著知道什麼都變了。固執的聲音對自己說『那是幻覺』,有時被催眠有時乍醒;夢與醒的界線被橡皮擦掉,坐在馬桶上的時候也無法分辨處在哪一邊。亡失了意義連想去找尋的意念都丟失,更遑論喜怒哀樂。
左眼依舊不哭泣,電話依舊精準萬分地在三點整響起。
對,我很醜陋,只有妳知道,我很醜陋。掛斷電話後我對著電話說。
關於密室。想像他在某個陰暗的房間和不知名的女人擁抱,女人白皙的腿纏在他的腰上,未關的電視螢幕放出螢光,暈在兩具身體輪廓的邊緣,如一齣無聲電影。尖聲哭叫但找不到喉嚨,整個人裂開來,左臉逼近右臉,面無表情。
妳這個醜女。
難道妳還不清楚妳的醜陋嗎。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的比誰都清楚。
一天比一天歪斜,我摔破所有鏡子,從刷洗雪亮的鍋子裡照見自己的臉。左臉蠕動嘴唇,
我想活下去。
那麼讓我死去吧,求求妳。
我想活下去。
抓起鍋子奮力往地上砸,鏗鏗鏗。讓我去死,去死,去死啊!!
他皺著眉頭站在廚房口看我,「發什麼神經,」「不要弄壞鍋子。」
他不懂。你為什麼不救我?為什麼不救我?我想死想得要死掉了,可是我活著,好痛苦啊你知不知道?你不愛我了我可以放你走,可是先讓我死,讓我死了你再走好不好?
像打網球那樣揮動鍋子,再揮動。手臂拉長著畫出一個一個圓,我感覺到愉快。越來越愉快。

2002/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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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部落格:玩具們的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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