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 《履禮怨》之 「龍王的禮物」 (上)

《履禮怨》之「龍王的禮物(上)
陳允石




行者領了海和尚的口信,便使了神通之術前往東方海域晉見龍王。纔一眨眼功夫,行者旋即到了與龍王私下會晤的拍風亭。拍風亭面海而坐,外觀上與一般民間涼亭並無二致。但若從功能處著眼,此亭為龍王私設,用以私密會面之途。相傳全水晶宮殿裡頭,也只有龍王敖廣能夠使用。因此,有心之人若想到拍風亭觀潮聽風、風雅一番,恐怕會敗興而歸。實是廣漠的東海岸邊,只有三亭點綴,拍風亭避讓人眼親見。履禮勘輿師黃先生曾前往實地考證,此處除浪嘯亭、美心亭、愜遊亭三亭之外,空空如也。不過黃先生也發現了,距海面百餘尺的西南方岩塊,明顯比其他方位的岩塊更加平坦。他亦算出此位為龍口穴,鎮石飲海吃猛浪,猶如蛟龍吞虎,可免強風颳邪潮犯。故推測此地即是拍風亭之基礎也。

行者踏入忽然浮現於海岸邊的拍風亭,向海面望去,不見一絲波瀾。這是個平靜的夜,然而行者緊蹙著眉,他知道龍王會派出海和尚,此事必非同小可。一般說來,蟹兵蝦將就夠用了,不過這群多腳兵將速度緩慢,還受人間各式各樣的新奇玩意兒逗逗熱鬧,老愛這邊瞧瞧那處看看,總會拖延個三兩天還不一定。若得在半刻之內往返龍王宮殿,這差事必得交付海和尚纔能辦得妥當。今日子時一到,行者院落外的蓮花池就唰然作響,自是海和尚給自己傳龍王口信來了。姑且不看海和尚邊講話邊吐沙,儼然是副沙漏模樣,至少一身蓮花清香,也勝卻蟹蝦兵將黏在鬚、腳上的狗屎豬糞。

這男人叫程不,身著一襲白布長衫,腰際繫著紅綢帶,是履禮首城居中的軍師。這夜間,涼風吹拂而來,些許舒緩了程不緊張的情緒。

但,只是些許。

東海龍王敖廣的脾氣是出了名的暴戾古怪,此番會見龍王,程不已多少有點主意了。既然龍王不選水晶宮殿而喚他至拍風亭來,那麼這次的會面(如同第十五次、第二十到二十八次,還有上一次)應該是基於私人之情事,好比說「二龍女又愛錯人了,你去點化點化她」、「程不,此等良辰美景,月輪正飽滿,可別睡去了纔好。咱們來下盤棋呵」、「我真想扒了你們國王的皮拿來鋪床,成天張著兩撇鬍子喊著要吃銀氳魚,我的銀氳都快被他吃光啦!有本事自己生幾條來給我吃吃」等等。

其實,程不的修行道性也算高,凡事處之泰若、依循理法,但是一提到敖廣,面容就不由自主地愁苦了起來。履禮是個靠海的國家,水氣充足,山形利雨,照理說應當沒有旱災這回事。誰料去年三月艷陽,四月無雲,五月滴水不降。六月河床見底、鳶不飛魚不躍稻穀早枯黃,七月井亁人人哭渴,蟈蟈也求去。履禮國王指派祭師小妖求雨祭神,求了個把月,大夥兒纔哇地一聲想到,這等能耐,除卻東海龍王,還有他人?這可怎辦呢?當然是請善與龍族交往的行者過去,請龍王行行好,龍王萬福。

然而這般那般好說歹說,你我他文的武的輪番上陣,程不還是頻搖頭。程不心裡掐準了龍王是因為輸棋不服氣,纔出此作弄人的招數。眾人聚在行者的廳堂裡苦苦求著,都講程大人纔是黎民蒼生之救星。那大嬤嬤說到心酸處,繈褓裡的娃娃也哭了起來,大嬤嬤便跟著那哭聲窸窸窣窣地抽噎著。哭著哭著,怎麼全部的人都哭起來了。程不一邊安慰大家,一邊想到龍王屆時將搓著沖天的油綠髯鬚悻悻賊笑的模樣,他就是心有不甘,看著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好鄉親,也只好將欲吐出口的不成不成硬生生給嚥了進去,牙一咬,血和著委屈就一齊吞下肚皮去了罷。程不終究是認了這攤賴皮帳,向龍王賠不是去了。

話說龍王那日究竟輸了幾回棋已不得而知,但是行者的妹妹程寍事後回憶說了:「那時我早睡了,要不是蟹兵蝦將身上的貓尿味兒騷醒我,寍寍還不知道哥哥去見龍王哇。前後去了約莫三、四天罷我也記不得──常有的事情,寍寍不把這檔事兒往心上擱。只是哥哥回來之後,一聲也不吭就往飯桌上趴去。喚哥哥吃飯也喚不醒。一張飯桌夠小了,再窩個人頭手臂地,我只好把飯菜端端,到院落吃了。乾旱作怪那時,頭上的不派哥哥去找龍王爺嘛?哎呀,哥哥回來之後,又往飯桌上趴了,我這纔發現他指頭兒都浮出癟甸甸的繭塊哩。」

數日之後,外頭大雨下得滂沱,程不醒了。好多人都來程家道謝,有的特地往寶華抓了幾帖藥,再附上自家栽培的銀杏葉讓他補氣療身。也有的敲鑼打鈸,要向行者討喜錢,因為解旱一樁,頭上的高興,就升他作了軍師。大夥兒隨便寒喧了幾句,終於問起龍王停雨的原因,大人卻不由分說將眾人給趕了出去。等人都散了,程不纔向寍寍道出事由,並囑咐妹妹絕對不可洩漏。「樹怕剝皮人怕揭短,就算是天神,東海龍王也要面子的。這事要傳了出門,龍王的臉皮恐怕往哪兒擱都是醜。我也是心裡有氣纔說給你聽……說出口了,舒坦多了,寍寍千萬要守密。」

不過,當日行者說的早被毛家老二毛尖附窗聽了去。一傳十、十傳百,寍寍半字也沒脫口,倒多了幾位好事者向程不討教棋奕之道。

半刻鐘之後,乘著漲潮時分禦風而來的浪潮,打破了原本海面的沈默。風拍打著浪,浪向亭子往覆前進於是又形成了風。此風吹揚起行者的黑髮與長衫──龍王來了。

「程不,數日未見,你老了。」

「那是因為神界一天猶如人間一年,豈可同日而語。」行者轉過身微微作揖道:「請問龍王傳喚有何吩咐?」

「程不,陪本龍王下盤棋,你說成不成?」

「只要不是殺人擄掠之勾當,龍王吩咐,萬事皆成。只是,下棋之事──」

「──吶,你若連贏本龍王三局,這顆定風珠就歸你所有。」

行者聞畢面容驟變。定風珠可是龍王的鎮宮之寶,剛能呼風喚雨、降雪成霜,柔則引導涓流潺潺、遍及原野。得到定風珠的人可以行使龍王的一切權力,也就等同取代敖廣成為東海龍王了。但若非龍王真傳之人,拿了定風珠也是解不開的繩索一綑,白搭。更何況,海底將帥們會日夜追查此人,誓必將他打得一鬍子糟,非得讓他老老實實地交回定風珠不可。

這不尋人開心嘛?

「龍王,此事恕難從命。」

行者看著眼前這位龍王爺,猜不透龍王懷的究竟是何技倆。敖廣是龍也是人,人龍即是天降之神,長長的臉蛋就像條大黃瓜,臉綠脖子粗地,一圈肥腸大肚都要把袍子給撐破了。這上上下下唯一好看的地方,就是那雙雲靄般潔白柔軟的捲眉。此時刮浪的海風已然緩和,微微吹拂著龍王額下的眉團。霎時,行者發覺這位東海龍王其實也是個面目慈善、福氣福氣的老好人。他眉毛上頭的赤角已經鈍去,彷彿在遊走於龍宮與人界的幾回之間,昔日威風堂堂的龍角也堪不住時日與海潮的侵蝕了。

程不明白,若真要下棋,自己一定得輸──不為甚麼,上回龍王顛倒節氣引發旱禍,就夠把履禮大小嗆出淚來。他也不想要定風珠,人神各有道,凡人豈可亂了綱常而越矩執使神權。輸棋事小,然而要輸得俐落又無破綻,正是程不煩惱之處。想著想著,原本皺著的眉頭,又像上了一條千斤鐵鎖,鏈得更加深緊。 

「真沒意思。平日快人快語的程不,而今倒變了個分寸計較的小販子。」龍王隨手一揮,碧璽製的棋盤倏地出現在涼亭的石膽桌上。「我管你成或不成,快快坐定,排好棋子兒就是。」
程大人的臉色就像放久了的柑橘,乾癟得連頭都抬不起來。「罷了罷了,我就下罷。只是得留神應付纔是。」行者心裡盤算著,也就龍王的面坐了定。方纔置好棋子,兩只珊瑚杯便騰空而降,裡面盛了八分滿的清香茶。啜飲一口,口齒留香,再第二口,連腦兒也轉得靈光,這當下精神全甦沛了。海景配好茶,徐風醉人,加上自然潮浪之聲襯伴,七步之內,程不一個不留神就吃了龍王的將棋。

「再來再來。你只是運氣好,運氣不是寶。注意啊!本龍王要你好看。」

程不苦笑了一下,自己嘀咕著好好好、我等著瞧。行者於是步步為營,千走萬走就是不動車馬炮這三對子兒。眼看敖廣的「馬」要吃到自己的「帥」了,行者暗暗叫好,「成了!」

說時遲那時快,龍王又把馬兒調回頭,吃起無關緊要的「相」來。「棋奕之道你是懂得的,程不。觀棋不語、起手無回,這些倒其次。但你若刻意手下留情,不出真本事呢,本龍王也願意跟你耗。」

行者抓抓頭皮,在此漫漫長夜裡,星光漫爍,潮無波瀾,藏於林間的夜鶯不啼,甚麼都懶散了,連原能提神醒腦的清香茶也失了效用。正是好眠時刻,程不的精神也伴著這些歇息速度漸萌睡意,卻只得掐上頸背皮肉,下棋。 點此閱讀下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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