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召喚、創生：新一代的幻奇／傳奇 ◎黃羊川

召喚、創生：新一代的幻奇／傳奇
◎黃羊川

姑妄言之姑聽之，豆棚瓜架雨如絲。料應厭作人間語，愛聽秋墳鬼唱詩。
——王士禎為《聊齋志異》之題

在說書場、章回小說或是武俠小說裡，總免不了即走即演、隨機應變以及毫無布局的展開，如走馬燈似的畫面隨著說書人的功力與書場的特殊性而漸走漸遠，因而顯出其敘述上的鬆散。然而本書作者在敘述的掌握上，除了保有原本精采的說書節奏外，也非常節制地掌控了人物與故事之間的稠密。

從書中層出不窮的偽知識之創造與作者掌握精采的敘述節奏之功力來看，作者顯然對明清幻奇文學、傳奇、雜記與武俠小說甚為熟悉；換言之，在超驗的世界裡，作者不但擁有構成針對不同種類故事的編織技巧，在文學養成所應具有的絕技上，亦是武藝高超。
表面上，作者演示的是一種說書的方式，看似鬆散，但各章節的人物彼此鞏固，陸續出場退場的人物在終章將一一揭示其各自角色的功能與分量。因此，如果沒有「姑妄讀之」，便無法視見作者用心存放在各處的精華與豐富性。

書中除了前言與後記帶著家族寓言般的「記實」色彩外，中間章節則彷似重回談狐說鬼、搜奇志怪的民間野史上，重新考掘出《封神榜》裡的「東海龍王敖廣」、《升庵外集》裡的「龍生九子」、《三國演義》的「白水地」；借了清代京劇大師「小叫天」化身於書中擅於唱戲的要角；並向《易經》取了 「履、禮、兌澤、雷震」等各式字詞；而書中的「摩睺迦羅」所化身的二角，則是源於佛教傳說中的大蟒蛇神。

換言之，作者糅合了不同作品的精華並以此創造出一個屬於自己的、架空的奇幻國度─「履禮」，並嘗試在履禮國裡再現、召喚出中國經典小說、傳奇、野性敘事的底蘊。

在傳奇小說中，作者們經常都會涉及下列主題：「俠義、愛情、歷史、志怪」等，而作為說書人的本書作者在章首引出一個說故事的姥姥後，便在由單篇敘述體所連結而成的各章中，混融串連起中國經典說書與明清幻奇文學的精華，並以此建構且演繹出一個位居宇宙極東的「履禮國」之興滅史。

從家族故事以喻國家興亡說起─前言中最具分量的家族故事就是履禮一國走向毀滅的故事之隱喻。作者不但重現了類似《紅樓夢》、《金瓶梅》裡的性與人性之荒謬與現實，也在往後的章節裡大量調動、重製了幻奇文學所擁有的龐大知識系統。因此，讀者閱讀本書時，不但可一路跟隨精采且離奇的故事軸線，也得以沉浸於作者在故事裡不斷埋入與增生的豐富內容與偽知識。

在架空的國度裡，如枝蔓般不斷增生的世界觀讓讀者驚奇連連，並在字裡行間塞進了萬物平衡與解體的各種可能性。在這個架空的世界裡作者布置了各種代表不同種族、層級與扯弄虛實的畫面：履禮國裡盡力生活的市井小民、宮廷生活的鬥爭與讒言，以及鄉野林間各個不同族群的恩怨情仇，除了不乏架空世界裡重新構成的各種擬真事物外，作者亦同時添加了相當豐富的偽知識（例如鳥族「質蓄」、花族「貞元」）作為書寫的中介，一方面代表了履禮一國的荒謬性格與衝突生活，也在另一方面隱義地凸顯出一場類似台灣的「四大族群」之衝突─這個令人值得深思的衍義似乎是所有人類／非人類之所以存在的共同議題。

其中，在偽知識所動用的材料上，還包括了豐富的武器系統：百器簿、沁衍切風、回鳳槍、嘴裡針；詳細的刑罰制度：折磨的極致與細緻；修目草、烏鴉秘術與烏佟蔘等代表了源於少數民族的希望與奇蹟；至於梳汗巷、遍鶴林前的戲台、財神財爺等則代表了市井小民的荒淫、生活與小世界；小妖則代表了外來者、妖精與陰風；並有改自日本妖怪的翻枕鬼等各式新奇且荒誕的事物進場、出場，以巧妙地銜接故事。

然而，作者的架空世界絕非僅止於想像力的充沛；對於每個離開「現實」，試圖尋求一個完全架空國度的作者而言，其經常在書寫中潛藏著隱而不顯的價值體系；而且與許多俠義世界相同，作者從不同的畫面裡出動了包括「復仇、家族、神怪、宮廷、市井、荒謬、奇遇、刑獄、大群體與小我的允諾、利益的優先性、種族恩怨」等豐沛的書寫資源；在人、龍、虎、鳥四族共生的履禮一國裡，經由人物的出場逐漸掀起過去的恩怨，而這樣的恩怨是典型的家國議題，換言之就是種族消滅、家園不再的畫面。再者，在作者輕輕提起的貞元族復仇動機裡，讀者不妨可自行補完四族如何侵滅貞元族的畫面，以導向並招致這最後的「後果」。

在履禮滅亡的結局裡，作者以大亂鬥作結，前文各章分別行進的情節在此有了最終的碰撞，所有的角色紛紛退場，作者同樣地以精采的寫作功力展現了熱血沸騰的結局：將所有種族的恩怨與道德高度之衝突相互聯結，導出了「畢其怨於一役」的最終畫面。

本書野性的敘述風格，提供給讀者眾多感官刺激，除了在內容上具有耳目一新的奇幻創意外，在文字上，作者也展現了一種精緻的凝縮與節制，在文字外仍不斷溢出屬於傳奇的野性風格：草莽、活潑並帶有市井小民的閑情逗趣。

無論俠不俠、武不武，本書在荒誕的奇幻色彩下，增添了中國幻奇文學的豐富性，並注入了值得深思的價值，至於是什麼，這得由看官前來「姑妄讀之」。

本文作者為詩人，著有詩集《血比蜜甜》、《博愛，座不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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