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摩托車與男人


摩托車與男人  

◎項光裕
 
  我是男生,我有摩托車,我在花蓮讀書,但別以為我是那種成天翹課,騎車到處遊山玩水的死大學生。沒辦法,對我而言,晚上的路卸了妝跟白天的長得就不一樣,大路、小路彷彿會變形、長大,過幾天看就是不像。我的腦袋裡沒有裝GPS衛星導航系統,大概是在老媽肚子裡時忘記幫我裝。我有機車,我會騎車,但騎乘範圍幾乎限制我就讀的大學附近,不然就是跟著朋友們組車隊出去,跟在別人後頭。但如果心靈想去很遠的地方呢?這時我就需要男人們,還有他們的車。或許胎兒期時,上帝便偷偷在我的心靈地圖上烙下「摩托車與男人」這個原型。

  而我的一生便是追尋這個原型的過程。

  K很帥很高很壯,跟他的機車一樣。我個子也挺大,坐他的大車感到自在舒服。K是個講求品味的人,車子的儀表板晚上開了燈像是美麗的星座盤,車身永遠都乾淨乾淨,打了臘會閃閃發亮,一如他天生嬰兒白的皮膚。大一時我沒有摩托車,我們室友四人去花蓮市區我都坐K的車,每當知道要去市區,我就想起朱家珍。她是電影「飲食男女」裡的一個角色,化學老師,基督徒,還沒戀愛過,對愛情響往得很。有天放學家珍踏出校門時,體育老師周明道騎著重型機車,露出古銅色手臂結實的肌肉,靠近家珍,跟她聊了幾句後,便戴上了墨鏡,催下油門豪邁離去。男人加上重型機車,這樣男子氣概的組合,當然把朱家珍逗得心慌意亂,小鹿奔騰。後來家珍真的變成小鹿了,跟家裡人速速交代幾句,四蹄就輕快地奔跑起來,輕盈地躍上了明道的車,走了,結婚。每當我們室友四人決定要去市區,我就變成朱家珍,內心既雀躍又害羞,從宿舍輕快地跟著K走向他的車,一路上K煞車時使力虯勁緊張的臂肌還有手臂,實在太誘人了,我每每看得聖靈充滿頭昏目眩,口水差點流下來。坐了一年多,我發現K騎車的技術不錯,不論加速、減速、轉彎、超車都從容不迫,安全就是他的原則。有次同學逆向行駛,K就教訓了他,告訴他這樣會害死人。這種男人騎車可以讓人安心,我以為所有男人都應該這樣騎車。我無法想像K騎腳踏車的樣子,他的帥氣生來只容許他騎機車。可惜後來我有了機車,K也有了女友,我只好乖乖的把位子讓給她了。

  還有另外一個k,這個k跟上面的卻很不同,他不帥不高也不壯,叫他小k吧。小k跟我一樣天生患皮膚病,但小k情況嚴重到會掉皮屑,蓄膿流血,他又不會好好照顧身體。小k就像他的機車,外表有些髒,車廂裡堆滿了沙塵,車子會突然熄火也沒有修理、保養。而且,唉,他的騎車技術實在有待加強,常常他突然煞車或轉彎我就以為自己快要飛出去了。有次他在台九線上飆到了時速100,我只好在後面一直唸阿彌佗佛,想一想這一生還有沒有遺憾呢?我跟他說小k你騎太快了,出事了怎麼辦?這樣很危險我會擔心喔。從此以後小k騎車速度就慢了下來。啊,他是願意為我改變的人。我對小k有些好感,我生病嚴重時他很照顧我,每個禮拜都騎車帶我看醫生。他那橫衝直撞的個性跟也我有些相似,而且他是願意為我改變的人。有一次我直覺憂鬱症要發作了,於是去小k台北北投的家找他,他騎車帶我在北投附近玩,隨意逛。我枯槁的靈魂坐在他的車上,有那麼一瞬間,我的手不由自主抽離後座銀灰烤漆框架,輕輕貼在他毫無保留開放給我的腰上。他沒有反抗。天氣很冷,但他的身體很熱。一生只有一次,請容許我稍稍踰越情慾的界線。小k是男生,我是男生,我知道他不會喜歡男生。下車後,我必須忘掉他。  

  Z比小k更不怕死,他的機車滿是傷痕,我坐他的車一邊唸佛號,一邊恨自己沒有先寫好遺書。我曾經告誡過Z他騎車太危險,不顧危險一直衝總有一天會出事。Z說他不怕死,死了也好,然後關掉他的助聽器,不聽我的話。Z住過精神病院,死過幾次,手腕上有幾道很深的疤,如今是個冷酷無情的人。Emily Dickinson的詩裡,死神是彬彬有禮的紳士,駕著馬車來迎接Dickinson,領她重新走過一生,彷彿前往永恆。Z是我的死神,殘暴的他騎車都似在尋找黃泉路,我卻還是心甘情願坐了上去,只因為我無法抗拒他,雖然我明白我的位子屬於另外一個人。Z也是第一個進入我的身體的男人,他是失控的車,用破表的速度衝撞我的身體,用引擎的高溫燙傷我的靈魂;事後,我躺在床上,像車禍後倒在血泊裡,失去知覺的傷者。終於有天我們彼此失去了耐性,Z將我丟在路邊,自己騎走了。之後我很久沒有遇到他。直到有天看見他走在路上,一跛一跛的,腳上有大塊的傷,我遲疑了一會兒,還是跑去問他怎麼了。他說他邊騎車邊跟他的男友吵架,一時分心就出車禍了。由此可見,騎車必須專心。我突然有些慶幸,自己早點離開了無法專心的人。

  騎車最令人安心的是J,為了保護我脆弱的身體,他總是慢慢地騎,規律地騎,我坐他的車時總在後面搖頭晃腦胡思亂想,哈,這篇文章便是他騎車時,配合他騎車的節奏,在我腦裡慢慢寫成的喔。因為這份安心,我選擇跟J在一起。他會騎車帶我到處遨遊、到處亂走,去繞遠路,去抄捷徑,帶我了解花蓮這片饒富詩意的空間,遊山玩水看這世界最美麗的風景,感受這塊土地散發出來的溫暖光暈。J體現了當下這世界極度欠缺、中古的騎士精神:體貼、溫柔跟忠誠;他是現代的中古騎士,載著我,策馬駛過原野、道路和森林。(喔,還有鯉魚潭跟太魯閣)。更重要的是,他會教我認路、看地圖,讓我不致於迷失。我們會一直這樣,在花蓮的土地上,到處趴趴走麼?誰知道。能騎多遠就多遠,能多久就多久。畢竟,沒有人能肯定,愛的能源會不會有耗盡的一天啊。

  以前,我總對自己不像男人,不夠男人感到十分自卑,因為我破壞了陽剛的定義,不能掌握空間,不會操控機械。但如今我終於了悟:上天果然有好生之德,賜給我方向癡、機械笨,要我學習,要我去體會,要我坐這些男人的車,日子久了,坐出了某些獨門心得:每個男人都是一部車;要了解一個男人,就先了解他怎麼騎車。

  然而有一個男人我始終無法徹底了解他。我們之間非常uncanny,既陌生,又熟悉,雖然我已坐了他二十幾年的車。我在台北時去太遙遠的地方都是D載我,他對台北非常熟,只要給他一個地址,他就能找到那個地方。他腦袋裡安裝了最先進的GPS系統,明明我們各自體內留著一半同樣的血液,我卻沒有安裝。有天我又必須去看醫生,看完後D載我回家,騎著騎著他卻突然轉進了小路裡,騎得遲疑,騎得小心,騎得心事重重,欲言又止,膽顫心驚。我知道他有話要說。當我看到那間書店外頭的彩虹旗,我便了解了。「這是家同志書店,裡面有很多同志資訊,我不懂這部份,你有空可以自己來看看。」D說。「喔喔喔,我知道了」我說。後來D開始教我騎車,有一陣子每天晚上我們去台北的河濱公園,我練車時他就在草地上看書、睡覺、想事情。之後我考到了駕照。看到我終於有了駕照,成為會騎車的男人,D的心中是否五味雜陳?

  K、k、Z、J都是那些男人名字裡的字母,我用字母保護他們的真實身分。只有D不是。Ddaddy,是我的父親,我唯一的父親,是他騎車載我上學,接我下課,帶我回家,一路從黑髮騎成白髮。從小我看他騎車的背影長大,讓他帶領我的方向,在我那跌跌撞撞的成長路上。

——第九屆東華文學獎  散文組 首獎

項光裕部落格:FLOWING LIGHT AND SOLID DARKNES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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