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心(下)

◎劉芷妤

  「春燕,醒醒…春燕……」
  春燕…春燕?我打了個呵欠,睜開眼,看見孟祥正在床邊著裝。「妳要記得幫甜心去買新的貓砂和牛奶喔。甜心不喜歡妳上次買的貓砂,不要再買那個牌子了,買我以前買的那一種。還有冰箱裡的牛奶已經過期了,妳不要故意拿壞掉的牛奶給她喝……」
  我?我莫名其妙的指著自己。孟祥拉好領帶,轉身看見我驚詫地瞪著自己的爪子…不,那是手。「怎麼啦?」
  「你是在說我嗎?」我被自己的聲音嚇了一跳,倒抽一口冷氣。
  「不然妳以為我在說誰?」孟祥忍不住笑了起來,爬上床捏了我的鼻頭一下。「妳今天怎麼特別可愛啊?」
  「我,我……」
  「妳如果可以再跟甜心和平相處就更可愛了。」孟祥輕吻一下我的臉頰,跳下床離開房間。「記得買牛奶和貓砂喔。」
  我呆呆地,楞在床上。聽見孟祥在客廳和甜心吻別時,甜心軟軟地「喵」了一聲。甜…甜心?我彈了起來,飛奔到客廳。
  甜心?是的,一隻貓,坐在門前的鞋櫃上朝我微笑。
  我衝過去想抓住她,她跳開了。我看見門前的鏡子映出我的模樣--豐潤挺立的乳、纖細柔軟的腰、小巧渾圓的臀、沒有一絲贅肉並且富有彈性的修長身材,白皙精緻的五官讓如雲的濃密鬈髮襯得性感勾人……我穿著一襲絲質性感睡衣,張著一張無法置信的嘴。
  這…這是春燕。我不是春燕,我是甜心!
  「怎麼樣?我的身材還保養得不錯吧?」甜心…不,春燕安穩的坐在沙發上睨著我。我聽見她喵喵叫著,那是我熟悉的語言。
  「妳,妳怎麼會變成我?」我聽見我的喉嚨裡流出陌生的語言,微微發抖的聲調。
  「我告訴妳,昨天孟祥不在時我在妳嘴邊剪掉的那幾根毛,就是用來下咒的。我也沒料到這咒語這麼靈,居然真的讓我們換過來了……」她笑著,少了嘴邊的鬚毛,看來詭異而邪氣。「我要佔住孟祥心裡最重要的位置,如果那個位置是妳,我不介意當一隻貓……」
  「妳瘋了?我要換回來!妳這個巫婆!」我尖叫著,憤怒地往她撲去,不知是少了那幾根平衡作用的鬚毛,還是她本來就是個平衡感不佳的人類,她閃躲的姿態並不那麼輕盈優雅,我並沒有費什麼力氣便抓到了她。
  「妳不敢對我怎麼樣的……」她有恃無恐地冷笑。「妳自己知道孟祥多寵妳,他不會相信我們換過來的鬼話,也不會容許『春燕』殺了『甜心』。我可以永遠、永遠窩在他的懷裡,讓他餵我妳削好的蘋果,叫妳去買我喝的牛奶……」
  我揚起憤怒得不停發抖的手,不知這一掌打下去是打著了她或是我。「妳這個邪惡的人類!」
  「現在妳是這個邪惡的人類了。」她露出一個難看的微笑。「還有,甜心,妳不要以為我不知道妳對我老公的心思。妳才是個邪惡的、企圖破壞別人家庭的貓!」
  「我只是一隻貓,我不會破壞妳的家庭的……」我哀求她。「拜託,春燕,我只想留在孟祥身邊,我對妳不會造成任何影響的……」
  「放屁!如果妳真的這麼想,那妳大可去當他的老婆,坐在一邊看他疼我寵我啊!」
  「妳這個巫婆!」我忍無可忍地揮手往那張栗色的美麗貓臉打下。大門開啟,孟祥提著公事包匆匆進來,她逃到孟祥腳邊,可憐兮兮地哀叫著。
  「春燕妳幫我拿……」孟祥睜大眼,不敢置信地瞪著我,無比心疼地抱起她。「妳在家裡都是這樣對她的嗎?我還…我還以為妳是個善良溫柔的好女人……天哪!妳什麼時候剪了甜心的鬚鬚?那是用來平衡的,妳會害她摔死妳知不知道?真是太過分了妳……甜心,痛不痛?」他輕輕撫摸著她柔軟的皮毛,憤怒地抱起她走出門。「今天甜心就先跟著我,等我下班再跟妳談!」
  「孟祥!我才是……」沒等我追出去,孟祥就已經氣沖沖摔上大門,抱著那個冒牌甜心走遠了。我頹然跌坐門邊,清清楚楚地知道,春燕是絕對不會把「甜心」還給我的……

  接下來的日子,可想而知的,春燕結結實實地享了幾天福。孟祥為我那天打了那個老巫婆一巴掌而對我冷眉冷眼好幾天,晚上他讓我一個人睡在臥室裡,他抱著她到另一間房間睡,我在臥室裡一個人抱著被子哭,他再也不會在我想念他,在他臥室門前抓門時,打開門讓我窩到他溫暖的懷裡。我不知道我該為「春燕」的備受冷落難過還是高興,我只知道我好想好想回到孟祥的懷抱,舔舔他的厚實的手、輪廓深刻的臉龐,用收起爪子的柔軟腳掌輕輕扒他的身體……
  我好想,再聽他叫我一次甜心。
  因為不熟悉人類的身體與行為模式,我總是笨手笨腳地做錯事。孟祥以為我在報復他對我的冷淡,總是以更冷漠也更不耐煩的態度責備我,我低著頭,逼自己吞回他不會相信的真相,並且看見那個巫婆一邊磨蹭著討他歡心,一邊冷冷地用孟祥聽不懂的貓語嘲諷我。
  失去平衡鬚的她走路總跌跌撞撞,沒了從前孟祥最愛我的那種優雅輕盈,但是孟祥並不怪她,只責備我不該惡作劇地剪去寵物的鬚毛,說我小心眼。
  孟祥,我曾不只一次祈求自己變成一個能夠與你相愛的女人。可是我要的不是這樣。
  這天夜裡,孟祥終於決定結束我們之間的冷戰,躺回我的身邊。我簡直是感激涕零地伸手擁住他寬厚的身體,一面忍不住落下淚來。
  「好了,春燕,別哭了喔……」孟祥像是被感動那樣回抱住我,我第一次用一個女人的姿態,去承接一個男人的擁抱。「妳怎麼變得那麼脆弱了呢?別哭,春燕,對不起,我大概太生氣了……」
  他捧住我的臉,慢慢靠近,用他的唇覆蓋住我的,我驚詫地發現他的舌頭居然深入我的口中。一道強烈的、麻麻的感覺席捲我,這就是親吻嗎?春燕能夠讓孟祥這樣親吻還覺得不滿足嗎?
  「妳怎麼了?我這麼久沒有親妳了嗎?讓妳都忘了該怎麼親我了……」孟祥在我耳邊輕輕地,帶笑地呢喃。他的氣息在我耳邊再度造成另一道酥麻的快感,我只覺得我的人類心臟很可能瞬間就要罷工……
  「喵……」她像我從前那樣跳上我和孟祥之間,那張無辜的貓臉、那雙貓眼裡打的算盤,難道我會不清楚?
  我抬起頭,哀懇地望著孟祥。「拜託,我想單獨和你在一起……」
  孟祥看著我的眼神忽然變得奇怪。他用那樣的眼神看了我好一會兒,然後慢慢露出微笑。「好,今天晚上我只陪妳,好不好?」
  不顧她張牙舞爪的掙扎與抗議,孟祥還是把她拎到房門外,反鎖上門。他回到床上,脫去我的睡衣,親吻我失去皮毛而變得極端敏感的身體,我無法自制地被這種新奇而美好的經驗引發連連驚叫,這些是我不明白的,不明白的狂亂與甜美。
  孟祥從我的身上抬起頭,用他不曾那樣看過我的,深而濃的眼神吸住我。「妳想起來了嗎?春燕。」
  「你可不可以,叫我甜心?」我用從前的方法,輕輕嚙咬、用指尖滑過他的身體,用濕潤的舌頭在他寬闊的胸膛上緩緩滑動,用一種連我自己都忍不住屏息的輕柔。
  孟祥喘息著,在我舔到他下腹時猛地彈起來,將我的臉緊緊擁在懷中。「妳以前,以前不願意這樣親我的,妳說,妳說妳是我的老婆,不是女奴,妳不願意……」
  我的臉埋在他胸膛裡,低低地笑。「我願意,為了你我什麼都願意。」
  孟祥捧起我的臉,用無限的驚愕看著我。「天,春燕,妳,妳簡直,簡直就像……」
  「簡直就像你想像中甜心變成女人的樣子?」看著孟祥充滿不解與驚喜的深邃雙瞳,我低笑著再度吻遍他的全身,用最軟最溫柔的聲音呢喃。「我才是你的甜心,聽見沒?我願意當你的妻子,你的女奴,你的貓,我都願意,我才是你的甜心,我才是……」
  然後我聽見,孟祥毫無抵抗力的覆述。「妳是甜心,只有妳才是我的甜心……」
  我用盡一個女人,或一隻貓的所有柔情伺候孟祥,我跟著他這麼久,我知道他要什麼樣的女人。我不懂只是這麼簡單的溫柔纏綿就能完全佔據他的心,那些他身邊來來去去的女人,怎麼沒一個參得透?
  包括門外那隻貓,以為這樣就能擁有孟祥的那隻蠢貓。她們高貴地矜持著,穿著昂貴的套裝成為新世代都會女性,卻連如何愛一個男人,都不懂。
  這晚,我用徹夜銷魂的高潮,輕易掩蓋門外淒厲的貓叫。

  在這之後,局勢徹底逆轉。孟祥在我的柔情攻勢下,改叫牠「貓貓」,而甜心,自然重新變成孟祥喚我的方式。
  我仍然因為不熟悉而總是做錯許多事,但都在孟祥溫柔的罵我小迷糊時,輕易轉化為可愛的傻氣。春燕不再像從前的甜心佔盡優勢,孟祥不再縱容她在我們親暱時跳進來攪局,不能半夜抓門企圖鑽到我和孟祥之間,就連她報復性地打翻梳妝台上的化妝品,第一個開口責罵的也變成從前寵甜心的孟祥。
  春燕因此大受打擊,加上失去平衡感而連連闖禍,我不費吹灰之力地重新變成孟祥的最愛。
  不,應該說,孟祥的最愛一向是我。
  「怎麼了,甜心?貓貓又跟妳做對了?」甫下班進門的孟祥剛好看見我在窗台邊用抹布擦洗被春燕翻流一地的牛奶,立刻蹙起眉幫我出氣。「我以前真是寵壞妳了我!怎麼養出這麼任性的貓呢?枉費我一直那麼疼妳!」
  春燕在牆邊憤怒地弓起身,在黃昏斜陽映照下更顯邪惡的狹長瞳孔緊盯著我,從森森利齒間咬出低低的貓叫,露出久未修剪的,尖銳的爪。
  她恨我,我當然知道,從我還是隻貓的時候就知道了。
  多麼愚蠢的春燕?難道妳到現在還不知道,無論女人或貓,都不要在男人面前露出牙齒與利爪?傻瓜,難怪孟祥要愛我了。
  我幾乎要笑,咬著下唇低頭擦拭溢流到地上的牛奶。孟祥餘怒未消,捲起報紙走向春燕,打定主意要給她一個教訓。春燕看見孟祥怒沖沖的朝她走去,從喉嚨裡發出幾乎是撕裂的叫聲,她在說:我是你的妻子,她才是那隻野貓,我是你的老婆啊!
  「我以前還不知道妳這麼壞!甜心都已經和我結婚這麼久了,妳還不知道該把她當女主人,要這樣處處跟她作對!我今天非要讓妳搞清楚,甜心是我的老婆,妳的女主人,聽見沒?」春燕狼狽地被孟祥用報紙捲追著打,在客廳裡尖聲嘶吼著只有我聽得懂的貓語,跌跌撞撞打翻更多客廳裡的花瓶擺飾。
  妳就這麼點壞心眼嗎?千方百計把自己變成一隻貓,這是妳唯一的本事嗎?那妳還不夠格當隻貓呢!抬起頭,正對著她扭曲怨毒的狹長目光,我知道她看懂了我眼中的冷笑,徹底燒去了她最後一絲理智。
  孟祥停下來,發現春燕對著我弓起身,豎起身上所有的毛,也發現她眼中深沉得彷彿來自地獄的怨恨。「甜心,妳小心!」

  在孟祥及時衝過來撲倒我,以及春燕發出尖銳刺耳的叫聲跌出窗外的同時,我彷彿看見一年前,孟祥的前妻為了殺死我,以同樣的姿勢跌出窗外的扭曲臉孔,那上面除了痛苦、恐懼,還有一種叫做嫉妒的表情。
7.9.2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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